温莎本以为莱昂内尔会生气发火——他的脸色看上去就像随时会爆发——或者是用问题或者要求来刁难他。他愣在原地站了很久, 冰雨落到他的羊皮披肩上，顺着他瘦削的肩膀滚滚滑落。
    没有问“你去哪儿了？”或者是“帽子是哪儿来的？”莱昂内尔只是说：“你回来了。”
    陈述句，没有意义。只是在简单地重复事实，又好像是在确认事实。
    温莎抿了抿嘴唇, 算是回答。
    这些天难得能够坐在一起吃晚餐，莱昂内尔总是会忙碌到深夜, 而错过晚餐时间。等莱昂内尔吃饭时，温莎早已仰躺在德鲁伊的梦境林地。
    早上莱昂内尔依旧保持着早起的习惯, 等温莎醒来时，莱昂内尔早就用过早餐。
    这些天以来, 好像另一个人已经变成了透明人。无论是在城堡的哪个房间, 哪个角落。分明可以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影子，另一个人的气味，另一个人的声音，就偏偏看不见他。
    考虑到温莎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回到红泥山庄, 今天的晚餐格外丰盛。温莎饭量本来就不大，而且吃东西向来很快。不到十分钟, 他就拿餐巾擦了擦嘴唇, 吃饱了准备离开——毕竟他还要整理行李。
    “艾德里安。”刚刚走到餐厅楼梯前，用餐时间全程沉默不语的莱昂内尔开了口。
    温莎停住脚步转身问他：“有什么事情吗？莱昂内尔。”
    “没有。”莱昂内尔低头喝了一口汤，没话找话地说, “你要不要来点胡萝卜芹菜汤？我保证今天的一点都不辣。”
    “不了, 我要去收拾行李。”温莎果断地转身走上阶梯, 头也不回地离开。
    餐厅里, 银质汤勺和餐盘相撞。莱昂内尔双手抱头，手肘失礼地撑在餐桌上。
    “别上菜了。”城主大人说。
    在城主大人身后，壁炉里的木柴噼噼啪啪作响，轻微的爆炸声中火焰跳跃舞蹈。火光旺盛，照亮和温暖了餐厅，也为城主大人的身体，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单的影子。
    没有选择在丹古堡过冬至节，温莎一点都不后悔。恰恰相反，一想到能够回家，不，光是“回家”这个念头，就足够让温莎雀跃不已。
    还有比“回家”更加美妙的词语吗？
    传送符文阵开始运行之后，温莎要回家也变得方便很多。朱诺斯城的共用传送阵都强行切断传入法阵，只能由城市内传出，而不能传入到朱诺斯。这是为了城市安全考虑，路西恩而做出的防御手段之一。然而在其他地方，传送阵大多都是双向的。
    离红泥山庄最近的传送法阵，就在达马镇南方不到五十里的地方。
    温莎这次传送的目的地就是那里。
    在出发之前，温莎就在计划。等他回到家乡之后，一定要在达马镇附近修建一个建议的传送符文法阵。由于遍布大陆魔法能量节点限制，它不可能是一个大型法阵，只能依靠现在的条件，往有限的距离传送。不用太远，作为中转，能够传送到达马镇南边的那个传送符文法阵就可以。
    检查一遍行李，又确认自己带在身边的礼物。温莎心情愉快的简直想要唱歌，他从莱昂内尔那里获得符文法师的工作酬劳，在这些礼物里面花掉了大半。剩下的他全部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哥哥尤利西斯经常说：“金钱在家里可以节省，在路上必须带足。”
    由朱诺斯里，提里安法师协会的符文石们制造的充能符文石，是要通过这传送法阵的费用。它们都是一次性的，提供了启动能量之后，会定点传送到地。
    只是，价格也不便宜。
    能够坐符文法阵传送的人，肯定是想要节省时间。毕竟——时间就是金钱。比起来在路上的风餐露宿，五个金纳尔的传送费又算得了什么呢？大人们当然付得起。
    莱昂内尔今天破天荒地停掉工作，前来送温莎离开。在他身边，有一名和温莎身材体型相似的男孩，长得也很漂亮。温莎不知道他是谁，猜想可能是他的代替品。
    如果这个人，能够代替他留下，留在莱昂内尔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温莎竟然觉得有些堵心。
    “什么时候回来？”莱昂内尔语气平淡无波，脸色也平静得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
    “等小艾德里安降生。”温莎闭了闭眼，挤出一个笑容，“我的假期已经开始了吧？金狮子爵大人，现在就不要对我问东问西的了，我走了。再见！”
    符文魔法的光亮笼罩住他，空间在他眼前扭曲。在陷入传送时间的黑暗之前，温莎看见的是莱昂内尔那张平静的脸上，依依不舍的表情。
    不过一瞬间，空间由扭曲变为平稳。感觉到魔法能量从躁动当中平静下来，温莎神情泰然地走出神木精灵所留下的传送法阵。他感觉既骄傲又只好，脑袋上挂着藤蔓枯枝都好像王冠一般在发间缠绕。
    只是这王冠有够脏的。
    手忙脚乱地除掉那些脏兮兮的干枯植物，温莎加快脚步，一路向北。暴风雪的铅云在头顶堆积，到了晚上，气温会下降得厉害。如果他不抓紧时间，那么他就不能在夜晚降临之前赶到达马镇。
    即使是初冬季节，牛顿郡的野外也会冻结生命与灵魂。
    莱昂内尔恍然若失地坐在会客厅的城主宝座上，完全没有听来使在说些什么。
    城堡顾问小心地提醒，叫了好几声“子爵大人”，莱昂内尔才幽幽地开口说：“下雪了吗？”
    “大人，丹古堡可从来不会下雪啊！”城堡顾问恭敬地回答。
    “红泥山庄，现在会是什么样呢？”莱昂内尔似乎没有听见城堡顾问的话，用手撑着脑袋，双眼空洞地顶住廊柱使劲瞧，“雪积得好厚，都没过我的膝盖，白得像这廊柱，那里可真冷啊。”
    “大人？”仆人与来使们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他们的领主这是出了什么问题。
    莱昂内尔忽然站起来，对着空气大喊：“去！”
    “去什么？我的大人，你要什么？”顾问恭敬地问。
    “去准备贺礼！为恭喜新生命的降生的贺礼！”莱昂内尔说，“还有——传送符文石。”
    与此同时，刚刚回到家里的温莎这次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他运气不错，在雪还没有下大之前，就回到了红泥山庄。虽说在达马镇，镇民和绿葡萄旅店的老板，都在抱怨今年的收成。但温莎现在心情很高兴，根本没有把受灾的情况想象得太严重。
    直到他看见红泥山庄的冷清和破败，才意识到这情况有多么糟糕。
    冬至节即将到来，身体笨重的米娅依旧强撑着为温莎准备食物。光从糟糕的食物就可以看出来，他们家族的封地里情况有多么严重。
    餐具是银的，虽说有了很多划痕。尤利西斯依旧在努力维持贵族的体面，只是从他们发霉的黑面包看起来，这个体面也维持不了多久。
    温莎可爱的小侄女凯丽莎和去年比起来，几乎没有长高。她坐在垫了小木箱的椅子上，晃荡两条小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温莎盘子里的白面包。
    不太多，就三指厚，巴掌大。
    “凯丽莎，你还想要见识变出白面包的魔法吗？”说这话时，温莎感觉鼻子有点发酸，“把眼睛蒙上，等你再睁开时，就会发现奇迹。”
    小女孩黯淡的双眼闪闪发亮，她迫不及待地捂住脸，嘴里不停地问：“好了吗？好了吗？”
    温莎故技重施，换了她俩的盘子，跑回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凯丽莎激动地拿开手，兴奋雀跃地看着面前的白面包：“天呐，好神奇！太棒了！我想学！”她端着盘子，跳下椅子，冲到温莎面前，爬上他膝盖之后，笑容僵硬地消失在脸上。
    她看见了温莎盘子里，那个被她吃过的面包。那不会别人吃过的，只有小女孩才会如此挑挑拣拣。她小心地避开了所有的霉点，下嘴处挑了又挑，她把没有霉点的黑面包，割下一小块，也就为面包上留下一个小洞。
    “其实，没有魔法，对吗？”凯丽莎失望地垂下头，“叔叔，你骗人！”银盘咣当一声砸在餐桌上，凯丽莎丢下盘子一路向餐厅外面跑，她在楼梯上狂奔时，还不忘大喊，“你骗人！”
    温莎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尤利西斯与米娅也露出尴尬而又悲哀的神色。
    “我去看看她。”米娅捂住肚子笨拙地挪动身体，“她会没事的，她也需要长大，需要面对现实。”
    “我是个无能的父亲吧？”尤利西斯垂下头，哀伤爬满皱纹，“也是个无能的领主。艾德里安，家里的情况如同你看到的这样，确实不太好。不瞒你说，明年我的土地买种子的钱也没有，我也没有钱送米娅到阿塔娜神庙里，让她接受赐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