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温莎向莱昂内尔求饶之后, 无一日不后悔。
诚然死亡会堕入地狱,而活着,只会堕入人间地狱。
这两个地狱,又有什么区别呢?
每当夜幕降临, 莱昂内尔就开始整夜抱着他。抱着他吃晚餐,抱着他洗漱, 抱着他做尽各种极尽讨好的事情。
在不相关的人看来,可谓是极尽一切之宠爱, 集于温莎一人。
可实际上,每天温莎都很辛苦。虽说他不用做什么事情,可他总是感觉很累,准确地说, 是疲惫不堪。
可莱昂内尔似乎是想要通过这些无意义的事情, 想要通过温莎的顺从, 想通过温莎的默许和默认, 确认点什么。
莱昂内尔想通过这一切来确认什么呢?
温莎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能够确定的事情向来很少, 温莎只能从中确定的是——莱昂内尔真的很凶。
每天面对莱昂内尔,温莎只能冷眼相对。可是莱昂内尔不仅不在乎,反而开始变本加厉。不管温莎是漠视也好, 激烈反抗也好, 甚至是顺从和厌恶、唾骂……莱昂内尔都对他的所有反应全部接受。
只要那个反应, 是因他莱昂内尔而起, 他就感觉十分满足。即使是温莎的冷心冷脸, 对他来说,也不算在乎。反正,莱昂内尔的底线就是让温莎呆在他身边。
只要人还在这里,他的心是否在这里,灵魂是否在这里,他的爱是否在这里,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只要那是温莎,只要是他的艾德里安。只要听见温莎的声音,只要看见温莎的样子,就足以让莱昂内尔感觉满足得要命。
空虚的躯壳,破碎的灵魂,已经变得不甚重要。至少,温莎还活着,还有体温。。
更不要说,温莎那雾蒙蒙的淡紫色眼睛的眼角,溢出那水晶一般的泪水,挂在殷红泪痣旁边欲落不落的样子,简直就让人发狂。
一旦这种情况发生,莱昂内尔就会失去理智一般,将温莎折腾得死去活来。
昏迷过去又弄醒,弄醒了之后又弄晕。
只要莱昂内尔还未能够从滔天巨浪当中浮起,理智回笼,温莎就一直会被动承受他的一切。
无论当时是多么的疯狂,苏珊娜的至高欢愉是如何控制住了他俩。欢愉的浪潮褪却之后,温莎的小腹总是会隐隐作痛。
有的时候,还痛得挺厉害,让温莎额头直冒冷汗。只能像一只小猫一样,卷缩在被子里,无助地缩成一团。
这时候温莎才明白,为什么人们会把两名男性之间,承受的那一方叫做——小喵。
这样的结果,温莎开始还可以慢慢忍耐。
可是,温莎的忍耐换来的只有莱昂内尔变本加利的对待,让他越来越无法承受。
还有让温莎难以忍耐的魔瘾症。那病症发坐起来,简直令人痛不欲生。
好像有无数的蚂蚁,在他的骨缝里孜孜不倦地啃咬。它们从骨头的缝隙,无孔不入地钻入骨髓,传达到四肢百骸。又痛又麻又痒的感觉,只有通过继续服用魔药,才能获得片刻安宁。
当温莎在岛拉文镇时,魔瘾发作起来他只能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双目空洞无神,嘴角流出口涎,无助地瑟瑟发抖。
而在丹古堡,在莱昂内尔面前,他魔瘾发作时,能够缓解他入骨麻痒的魔药近在眼前。
温莎知道他不应该再继续服药,可是要缓解痛苦,只能继续服药。
而且,喝下魔药之后那种平和安宁的感觉,舒服愉悦到令人难忘。
只要喝下那个,所有的痛苦都会消失,所有的困难,都如同斧头顺着木头的纹路劈开的干柴一般,迎刃而解。
只要他,喝下魔药。
很少有人能够抗拒如此诱惑,温莎也不能。
让他更加难以接受的是,有时候他还会因此而哀求莱昂内尔。
如果知道是这个结果,还不如当初三天,就直接让莱昂内尔给弄死比较好呢。
最近这几天,只要一到夜幕降临,温莎就忍不住这样想。
算了吧,抛弃一切吧。
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温莎的机会来得并不是很晚,丹古堡内来了请求庇护的商队。听说商队的首领是个来自于巴贝尔的美男子,所有照料温莎的女仆都偷偷去看热闹去了。
就连原本在给温莎手腕上抹“生命之水”降温的德里文牧师,也被叫去查看并治疗那商队的伤员。
有气无力躺在床上的温莎决定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昨天晚上莱昂内尔折腾得很晚,现在他又累又困。可他还是咬着牙强撑着身体起了床。
脚腕上的金属链条互相碰撞,当啷作响。温莎茫然地盯着脚腕上的伤痕,凝视许久。
这就是莱昂内尔拿不上台面的趣味——他喜欢听铃铛的声音。
不管是以前在温莎胸膛两边打孔,为他戴上下流的首饰,还是现在,都少不了铃铛。
莱昂内尔尤其喜欢听他们在温存时,铃铛随着他的节奏,发出如同音乐般的声响。
或许这对莱昂内尔来说,才是欣赏音乐的正确方式。
取走了两个小铃铛,没想到换来个大的。
这也是温莎始料未及的地方。
只要温莎想要逃走,必定会被莱昂内尔扯着铃铛,强行拉回来。
因此脚裸总是会被划破皮,旧的疤痕还未好全,新的疤痕又叠加上去。
以前,温莎的脚裸是精致而又漂亮的。
细瘦的脚腕上,突出一小块骨头,流畅的曲线好似清风吹过山坡。
现在温莎的脚腕青紫肿大,早就看不出那个精致漂亮的脚裸原本的样子。
趁着没人注意到他,温莎赶紧下了床。
由于拖拽着铁链在地上跑容易被发现,温莎只得弯身抱住铁球,一瘸一拐地往上走。
从丹古堡城主卧室的走廊尽头,有几阶可以上到天台的石阶。作为整个城堡乃至整座城市的制高点,莱昂内尔经常走到这里眺望他的领地。
温莎气喘吁吁地爬上去,冷汗浸润他的身体,如同蝉翼一般纤薄的夏装布料紧紧贴在他后背。手心里的汗水加上紧张,让他有些脱力。
铁质铃铛当啷一声吊在地上,顺着阶梯往下翻滚,差点就把温莎给扯倒。
铁铃铛的声响是如此巨大,温莎肯定被发现了,可他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
天台近在眼前。
温莎走向天台,爬上城垛,立于丹古堡城堡的制高点。海风带有如同血液般的咸腥味,吹乱他的一头浅金色短发。
整座城市匍匐在他的脚下,匍匐在他那带着镣铐的脚下。他动了动腿,石子从脚边滚落,顺着城堡墙壁跌落到一百三十码的地面,粉身碎骨。细瘦的脚腕因此动作平添新的血痕,层层叠叠的疤痕不断渗出血珠,滴上链接镣铐的金属球。
中空的,被做成铃铛样式的金属球。
海鸥飞过,撩动翅膀刮过阵风,吹动温莎的鬓发。声声哀鸣仿佛在呼唤他,呼唤他加入飞翔的行列。
“别这样!艾德里安!”
温莎回过头,看到了脸色惨白的莱昂内尔,丹古堡的主人,金狮子爵大人。
“快下来,算我求你!”莱昂内尔颤声呼唤,伸出双臂,试图慢慢走过来。
温莎沉默地用那双空洞无神的淡紫色眼睛看着他。
莱昂内尔天生有着一头金棕色的卷发,漂亮得好似造物主亲手在上面贴满金箔。而现在,那头漂亮的及肩长发被海风的手指被搅得杂乱无章,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湿嗒嗒的、刚从水里爬上来的狮子。
温莎闭了闭眼,面色麻木,宛如死去多年。他后退半步,脚后跟感受到海风的吹拂,海鸥的羽毛似乎在轻抚他的脚心。他深深地看了莱昂内尔一眼,眼神却不含有任何情绪。而后,身体后仰,直挺挺向后倒去。
风声旋转呼啸,将他最后的声音吹向天空。
“永别了,混账东西!”
“艾德里安!”
天地在眼前疯狂地旋转,温莎意料之中的坠落和碰撞并未出现。
事实上,恰恰相反,他正在往后倒去,而不是往前。脚腕上,熟悉的痛感传达至脑海——那是他镣铐与皮肤在互相摩擦。
就在温莎纵身一跃的同时,莱昂内尔不顾他可能也会掉下去的危险,冲过去踩住了温莎的脚镣。温莎重心不稳,向前倾倒,莱昂内尔伸出双臂,紧紧地将他搂入怀抱。
他抱住温莎,两个人一起向后倒去,两只手臂紧紧护住温莎的脑袋。
他俩一起从天台到到城垛上的石梯上翻滚了下来,温热的液体弄得温莎满脸都是。
温莎不知道是自己骨折了,还是在哪儿撞破了头。两个人一起摔在坚硬的石质地面时,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如同散了架一般疼痛。
脸上和脖子上满是黏腻的液体,温莎伸手一抹,满手都是殷红的血液。
很快他就确定——这不是他的血。
莱昂内尔眯着右眼,鲜血源源不断地从眉骨处的伤口溢出,弄得他半张脸脸都是血污与灰尘。
不仅如此,莱昂内尔的袖子变得破破烂烂,透过袖子的裂口,温莎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手臂上的伤痕。
“你没事吧,艾德里安。”双手捧住温莎的脸,莱昂内尔不顾自己满脸都是血,在他额头上狠狠印下一个吻,“以后不许你再这样,你差点没把我给吓死。”
“那可真是遗憾。”温莎眨了眨眼,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如果温莎还有一点点体力在,那么他肯定还会多呛莱昂内尔几句。可当他站起来时,却觉得眼前一黑,瞬间坠入无尽的黑暗当中。
温莎看见的最后的景象,就是莱昂内尔那张满是鲜血的惊恐面容,听见的最后声音,就是莱昂内尔深层热切的呼唤。
“艾德里安!”
丹古堡城堡内起了骚动,城主大人丢下正在来访的商队离开接见厅。等他回来时,打横抱着一名昏迷不醒的男人,而城主大人本人则满脸都是鲜血,全身都是尘土。
商队的三名代表面面相觑,不敢作声。他们纷纷看向城主大人阴沉的面容,噤若寒蝉,生怕那句话说得不对,得罪了丹古堡的城主大人,那可就得彻底完蛋。
莱昂内尔慢慢地坐下来,生怕弄伤昏迷过去的温莎。
仆人们已经去叫德里文牧师来接见厅,现在莱昂内尔就在这里等他。顺便处理商队求助的事情。
但是,商队的首领看见莱昂内尔那副样子,根本不敢说话。
莱昂内尔坐在属于城主的宝座上,脸上的表情,隐藏在一片阴影与血污当中。他身体前倾,右手紧紧抱住怀中那名昏迷男子的肩膀——从脚上的镣铐看来,那是一名囚犯,一名十分重要的囚犯。不然丹古堡的城主为什么要亲自抱住这名囚犯呢?——左手放在膝盖上,用拳头撑住下巴。
即使是如此狼狈不堪,他的眼神,也犹如野兽一般可怖。
在斯刚第王国,对着他人拿拳头撑住下巴,是一种十分冒犯的姿势。这个姿势很明白——有话快说,没话快滚。
商队的首领瞟了自己的副手几眼——他们都缩回了脖子,等着首领说话。
没办法,他自己吞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对莱昂内尔恭维了几句,而后说:“我尊敬的大人,匍匐在您的荣光之下,我已别无所求。我们的货物和钱财是如此微不足道,并不值得劳烦您出马。只是,那红猪实在是太可恨,竟然在您的地域公然抢劫,这是对您的侮辱和蔑视……”
“够了,闭嘴。”莱昂内尔冷冷地说,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商队的首领。他的样子,彷如一头受伤狮子,狮子不会因为这点小伤而失去战斗的意识,反而会更加危险。现在,莱昂内尔的目光,他的话语以及整个人的气息,都散发出危险的味道,“你们商队有多少人?”
“禀告大人,从丹古堡出发时,有一百八十六人。”商队首领恭敬地说,“现在跑回来的,只剩下不到一百人。”
德里文牧师行了个礼,快步走到莱昂内尔身边。两名女仆跟着她,一名端着装满清水的盆子,另一名端着亚麻布绷带和毛巾。
“去统计一下确切的人数,然后报上名单来。”安静地接受德里文牧师的清洗和爆炸,莱昂内尔也没有忘记还要处理公事,“你们按照人头付佣金,我就让我的人送你们到凯拉尔,俘虏你们自己想办法。”
“啊!大人,不胜感激!”
“真是太谢谢您了!”
“圣光庇佑您,您就是圣光的恩典!”
“赞美您!伟大的丹古堡城主,高尚的金狮子爵,皮尔逊子爵大人!”
商队的代表们说了一大堆华丽的词语,来感谢莱昂内尔的恩典。这些商人,在对他们有利时,总是能够最为华丽的词语说出感谢的话语,如果不是莱昂内尔经常和这些人打交道的话,还真的以为他们会对这些事情感激涕零。
事实是——莱昂内尔的圣骑士们把商队送到凯拉尔之后,这个商队立即把丹古堡城主的八卦给散播了出去。
毕竟,不是经常可以看见作为一城之主的大人,抱着一名模样漂亮的囚犯。
丹古堡城主疯狂迷恋一名囚犯的事情,在凯拉尔城传得像模像样的时候,那名囚犯正在昏睡。
德里文牧师检查过温莎的身体,说他只是受到了惊吓,还摔了一跤。除却脚裸,温莎身体上没有任何伤痕,相比较而下,还是莱昂内尔伤得比较惨。
伤口在眉角上,深得几乎可以见到骨头。
此后好几天,莱昂内尔都会感觉头痛难忍。可他一直隐而不发,以一名圣骑士的骄傲,他怎么可以轻易地叫痛呢?
即使是莱昂内尔对自己的外表不是十分在意,他也感受到了痛楚。
对于圣骑士们来说,在脸上留下疤痕破相,是经常有的事情。算是莱昂内尔运气好,没有在没戴头盔的情况下被击中。所以他的脸一直都很光洁,只是让莱昂内尔没有想到的是,在他脸上第一个留下伤痕的,竟然是丹古堡天台的台阶。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温莎。
看着温莎安静的睡颜,莱昂内尔转身出了卧室。世界不会因为他的痛苦而停止运转,丹古堡也一样。作为丹古堡的城主,他有他的责任和义务。
莱昂内尔从来不会完全属于他自己,他的生命被分割成若干个部分。
他所有的爱情,都只属温莎。
他所有的忠诚,都献给国家。
他所有的武艺,都归于战场。
能够留给莱昂内尔自己的东西,已经不剩多少。
若是说,在内心的一个小小的角落,还有一点点属于莱昂内尔自己的位置的话,那么就只剩下他这一点小小的私心。
不想让温莎离开,即使是用强硬的手段,也要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明明知道这样做是错的,是不正确的,可莱昂内尔还是无法控制自己……
“艾德里安。”抚上温莎熟睡中的面庞,莱昂内尔在他耳边轻声喟叹,“我,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愚蠢的男人吧?”
“明明想要得到你,却一直在失去你。”
莱昂内尔痛苦地闭上双眼,喃喃自语般的声音,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想失去你。艾德里安,可是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到底应该如何做,才能让你回心转意?让我们回到过去?”
再次睁开双眼时,莱昂内尔眼中已经没有了忧郁。他又恢复了野兽一般的眼神,刚硬的神情,以及一城之主应该有的神态。
他快步离开卧室,小心地关上房门。
关门声响起的同时,躺在床上的温莎颤了颤睫毛。
等莱昂内尔离开后,温莎睁开双眼,用力眨了眨。
时至今日,温莎已经无法再去相信莱昂内尔的所作所为。莱昂内尔总是说一套做一套,一切都为了不失去?那么为什么要对自己做出这么多残忍的事情?
到现在为止,他连去死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脚裸上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木然地看着脚腕上的伤痕,温莎悲哀地发现,他现在除了麻木,心中没有任何情感。
只是单纯的活着,就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温莎闭了闭眼,发现全身都疼痛难忍,连坐起来都做不到。
他在床上躺了好大一会儿,才稍微恢复了些许。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温莎的心绪一片平静。明明他现在没有饮用魔药,可是他的心底是无尽的平静。
算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莱昂内尔推门进来时,看见温莎坐在窗沿上,正在试图打开窗户。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面色惨白,吓得直接将温莎不由分说地抱下来,直接锁到床柱上,“真是够了,你还要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多少次!该死!你就不能让我能够放心地让你一个人呆着片刻吗?”
盯着莱昂内尔看了好大一会儿,温莎才幽幽地开口,那声音仿佛不是说他的嘴里传出,而是从数百里以外传来的回音。“子爵大人,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个奴隶,是一名囚犯。”他垂下眼睑,睫毛如同冬日蝴蝶般轻轻颤动,“你何必为了我这样的人分心你?”
“……!”莱昂内尔一时语塞。
诚然,现在对待温莎的方法,和对待逃跑的奴隶以及囚犯没什么区别——可能比那要好一点。至少他没有鞭打温莎。
每天晚上,他们紧紧相拥之时,莱昂内尔都能够感受得到温莎的悲伤。
那一双如同星星一般,曾经闪闪发亮的淡紫色双眼,现在如同粗糙的石子一般,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变得晦暗不明的不仅是温莎的眼睛,还有他的神情。
温莎现在的状态越来越糟糕,也越来越抑郁。
虽说德里文牧师给莱昂内尔说过,要让温莎开心起来,不然这样下去……
德里文牧师没有把话说完,可莱昂内尔忍不住往最为糟糕的结果去想。
曾经那么光彩照人的男人,现在正如同裂开一个口的美丽宝石一般,一点点地碎裂。
他的声音也是,如同碎裂的宝石一般,透露出无法掩盖的悲伤与忧郁。
“艾德里安,我不想再看见你做这种事情。”莱昂内尔将温莎压在柔软的床铺当中,细细地亲吻他浓密的眼睫,“否则,你将无法承担所有的后果。我向你承诺过的事情会做到的,那不会是你想要看到的。艾德里安,我得离开丹古堡几天,我回来的时候,要看见你好好的。”
“你想要的东西,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呢?”温莎木然地盯着头顶的床幔,“我只是想,开窗透气,这个房间太压抑,请打开窗户,让海风吹进来吧。”
时间在沙漏当中缓慢流逝,温莎的语言和行为越来越木讷。如同莱昂内尔所希望的那样,温莎活着并且也呆在他身边。
但温莎只是单纯地活着,如同一件物品一般,呆在莱昂内尔身边。
他经常一个人对着窗外的大海发呆,一发呆就是一整天。
曾经热爱很多事物,对许多东西都有着强烈好奇心的温莎,现在除了发呆,别的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也毫不感兴趣。
由于被锁在了床柱上,温莎的活动范围被缩得全所未有的小。他几乎不离开床,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他呆滞麻木的神情,让他看上去好像一个假娃娃。
仆人端来食物给温莎吃,他就吃,不端来食物,他可以一整天都不进食,也不喝水。
看见温莎现在这样,莱昂内尔只感觉心如刀绞。他不是没有努力唤醒过温莎,只是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
莱昂内尔从朱诺斯城购买了符文学书籍给温莎,那是温莎以前精神状态还好的时候,曾经心心念念想要,却又因为价格而一直搁置了购买计划的书。
丹古堡的城主大人双手将书奉到他的囚犯眼前,可温莎看都不看一眼。
空洞、麻木、失去了光泽的双眼,只是愣愣地看着远方。
这个六月,注定是一个冷夏。
不仅是丹古堡城内,整个斯刚第王国都是如此。
寒潮让很多地方的食物都十分短缺,可温莎甚至没有想起来红泥山庄的家人可能也在挨饿受冻。他对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对一切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小心翼翼地抚上温莎日益消瘦的面庞,紧皱和眉头和颤动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痛苦,“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吗?你说出来,我会尽力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这些天以来十分难得的情况发生了,温莎收回凝望远方的目光,对莱昂内尔说:“我想吃水果,什么都行。不要煮,不要炖,现在就要。”
几分钟之后,女仆用银盘端来去年秋天库存的苹果,来丹古堡城主的卧室。
丹古堡的城主大人亲自接过银盘,去拿盘中的苹果,看来又是要喂他的囚犯。在贵族圈子里,把莱昂内尔描述成一名有着怪异癖好的男人。而在丹古堡城内,则普遍认为城主大人是个痴情种。
特别是经常能够接触到温莎的女仆们。
她们甚至这样说:“如果能够让城主大人亲自喂食,我情愿被他的爱终生囚禁。”
可说这些话的人,都是没有真正吃过苦头的女子。
失去自由,被囚禁的滋味。
没有人,比温莎更懂。
“让我自己来,不要喂。”摁住莱昂内尔的手,温莎要求道,“把它们都给我。”
莱昂内尔将苹果和刀递给温莎,看他小心地捧着已经发皱的苹果,好似捧着一颗被泪水与鲜血泡皱的心脏。
因为害怕温莎做出什么伤害自己身体的举动,莱昂内尔一直都没有让他接触任何锐利物品。即使是吃饭时,都是由莱昂内尔来拿餐刀,一点点地为温莎切割好食物,再用勺子一勺一勺喂他。
现在这样,能够让温莎手里直接拿着刀的情况,已经很没有发生过。
莱昂内尔默默地凝视着温莎,即使是下一刻温莎举着刀,一刀捅穿他的心脏,他也不会感到意外。
他甚至觉得,如果能够就这样结束一切,其实也不错。
“要小心,艾德里安,”莱昂内尔柔声说,“刀口很锋利,也很尖锐。”
温莎没有搭理莱昂内尔的话语,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手中的苹果。
那眼神,简直让人背后寒毛直竖。
一刀捅死丹古堡城主大人之类的事情,并未如同莱昂内尔想象当中那样发生。相反,温莎竟然好好地在用水果刀削掉苹果皮。
不得不说,温莎用小刀的技巧很高超。在削苹果皮方面,他有着惊人的技巧。虽说这样的技巧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用。
能够将整个苹果的皮削下来,保持苹果皮不断,也有一些难度。
一般来说,人们都不会这样吃苹果。只是温莎是个例外,他小心地将苹果皮给重新放起来,好像那还是一个完整的苹果。
然而,他们都知道,那个苹果早就被掏空了。那里面只是一具空壳,没有任何血肉。
就如同,他们现在之间的关系一样。
只剩下一层皮,随便一碰,就会散架,露出空空如也的内部。
莱昂内尔看得有些出神,没有注意到温莎拿着刀子抵住果肉的样子。
稍微一用力,温莎将苹果切成了两半。锋利的刀子切伤了他的手,温热的鲜血顺着他的手滴落下来。滴到莱昂内尔手上,让丹古堡的城主大人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
“艾德里安!你看看,你干了什么!”莱昂内尔一把夺过水果刀,随手仍在地上,水果刀碰撞上坚硬的石头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天呐,我还想要相信你的!我再也受不了了!”
温莎怔怔地看着手中流血不止的手,仿佛割伤的不是自己的手一样:“我原来,在流血啊……”
我在流血啊!
在流血啊!
你看见了吗?
我竟然还可以流血!
我还没有死,我还是活的。
我可以流血鲜血,我还能够感受到疼痛。
你弄得痛真的好痛,你知道我有多么难过吗?
你知道我有多痛吗?
原本以为,什么都不重要了,可是,我竟然还能够感受得到疼痛。
身为人类,真的是很可悲啊,很可悲啊!
我心脏中流出的鲜血,比手上的流得更多。
更多……
多得我简直无法忍受,原来流血,是这样痛的一件事情。
莱昂内尔啊,你能够听见我的心声的话,就放过我好不好?
可惜,莱昂内尔没有读心术,也听不见温莎内心的声音。他能够看见的,就是木然地盯着自己流血手心的温莎,喃喃地说“我在流血”的温莎。
莱昂内尔双手捧住温莎的脸,一字一顿地说:“给我听着,艾德里安!我再也无法忍受你的自残行为,你以后再也不允许提出任何要求,我来照顾你的一切。我来决定你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
不管是作为丹古堡的城主大人,还是作为金狮子爵,莱昂内尔向来言出必行。他亲自照顾病得越来越厉害的温莎,片刻不离身地将温莎抱在怀里。
这个夏天,丹古堡注定将会被冰冷的空气所笼罩。即使是莱昂内尔如何时时刻刻不离身,如何小心翼翼地照料温莎的一切。
可他所做的一切,再也无法收到任何回应。
温莎冷心冷脸,以一张冷脸和沉默面对莱昂内尔。
“艾德里安,以前的事情我都可以不再追究。”莱昂内尔总是抱着温莎,在他耳边呢喃,“我的过错,我想要用一生来弥补。我也正在这样做不是吗?可是,你连弥补的机会都不给我,你还想要让我拿你怎么办呢?艾德里安,你就不能够放下戒心,尝试着再次相信我吗?”
可无论莱昂内尔做什么,做什么,温莎都用一样的表情来应对。
他沉默而又顺从,不再做任何反抗动作,也不再伤害自己的身体。
整整一个多月时间,温莎没有再开口讲过一句话,一个词。
莱昂内尔对温莎所有的好,他都不领情。
莱昂内尔对温莎所有的坏,他都不在意。
温莎好像失去了感受人类一切情感的能力,只是依照莱昂内尔的意愿,简单地活着。
也仅仅是活着。
看着温莎这个样子,莱昂内尔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关键时刻,还是德里文牧师给出了治疗建议。
“牛顿先生需要走出这件屋子。”德里文牧师说,“长期呆在房间内,不见天日。人类可是会疯掉的,所以才会有‘暗箱’这种刑法。就算是囚犯,也会放风。既然主人认为牛顿先生不是囚犯,那么让他走出这间屋子。”
“我们还能去哪儿呢?”莱昂内尔无奈地垂眼,看着怀中正在午睡的温莎——最近他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我们已经无处可去。”
即使是莱昂内尔清楚地知道,他们的感情已经没有归处。
可他,依旧不想放弃温莎。
若是放温莎走,那么温莎必定会知道红泥山庄瘟疫的事情。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人再去照顾温莎,他会怎么办呢?莱昂内尔无论如何也不放心温莎离开。
而且,就温莎的身体和精神情况,根本也经不起这样的刺激,或许就此……
过分严重的后果,让莱昂内尔不敢细想。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德里文牧师不知道莱昂内尔所指,但从他紧皱的眉头当中,还是读出来足够多的痛苦,“出去度假,旅行,或者去你们以前喜欢的地方。”
“为什么?”莱昂内尔问。
“因为牛顿先生需要新鲜的空气与灿烂的阳光。”德里文牧师耸了耸肩膀,如果无奈有实体,那么他的无奈简直要溢满整个房间,“去度假对他的病情会大有帮助。”
“你放弃了艾德里安。”莱昂内尔没有抬头,依旧爱怜地抚摸温莎细密柔软的头发,“为什么?”
在以前,德里文牧师还对温莎耍过一点小花招,他这个提议让莱昂内尔警觉也并不奇怪。
德里文牧师尴尬地抽了抽鼻子,说:“别担心,主人。我并没有恶意。”他稍微停顿片刻,仔细观察了一番莱昂内尔的脸色之后。见城主大人面色无异常,这才补充道,“我确实喜欢过牛顿先生,也向牛顿先生示过好,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为什么?”莱昂内尔还是这个问题。
德里文牧师有些犹豫。
莱昂内尔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凝视他。
原本出于对温莎的保护心态,德里文牧师不想告诉莱昂内尔他们之间的对话。可现在,他觉得已经没有再隐瞒下去的任何必要。
“那么我就直说吧,主人。”德里文牧师鼓起勇气,双眼微眯地微笑,“虽说我是一名医生,可照顾病人不是我的强项。我以前还以为我很擅长以此,牛顿先生让我有很深的挫败感,很多方面都是。”
说着,德里文牧师告诉了莱昂内尔一个秘密。
在温莎割伤手那天,德里文牧师为他包扎。趁着莱昂内尔暂时离开时,德里文对温莎说:“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牛顿先生有想过另一种离开主人的可能吗?”
温莎冷漠地盯着他看,脸上的表情并不像是有丝毫希望的样子。
“如果你能够接受另一个人,无论男女。”德里文牧师说,“那么主人的机会就会小很多。当然,我知道您在担心些什么,怕主人把你从那个人身边夺走。其实这不必担心,只要那个人,能够背靠足够的力量。别这样看着我,毕竟人类是社群动物,不可能独自存活。”
温莎依旧冷漠地盯着德里文牧师,根据德里文牧师的描述,那眼神,简直就不像人类。
冷得如同从北冰原而来的亡灵生物一般。
没有了活物的气息,却依旧还在活动的尸体。
“牛顿先生。”德里文牧师大着胆子握住温莎受伤的手,温莎如同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木然地让他握住伤口,“如果可能的话,你能够接受我吗?”
原本以为,如此脆弱的温莎,已经没有再拒绝的理由。
可是,德里文牧师没有料到的是——温莎拒绝了他。
“那么,理由呢?”莱昂内尔似乎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为什么?”
德里文牧师恭敬地回答:“在说之前,我必须得声明——这不是我的恭维话,而是句句属实。”
德里文牧师句句属实的话语让莱昂内尔有些宽心,同时又十分担忧。
温莎说:“不,德里文。我曾经爱过莱昂内尔,可是结果又如何呢?现在我再也没有力气,再去爱任何人。”
“他真的这样说?”听见德里文牧师的描述,莱昂内尔低头凝视温莎如同人偶般平静的睡颜。
“主人,这件事情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伤疤。”德里文牧师说,“我不惜解开它给您看,就是希望您知道——我对牛顿先生没有恶意。我这样做,不是再想让牛顿先生趁机逃走,单纯是为了他的病情着想。”
莱昂内尔狐疑地盯着德里文牧师的脸,对方毫不犹豫地迎上他的目光,以证明自己的坦诚。
对于莱昂内尔这样的人来说,有时候错无关紧要,权衡利弊才是他应该做的。
几天之后,头顶着微凉的晨露,莱昂内尔带上温莎,再次踏入南境的广袤原野。
当莱昂内尔与温莎说:“我曾经答应过你,秋天的时候,我们要再去一次秋叶湖。现在出发的话,到的时候差不多满山的树叶都会变红。艾德里安,你愿意再和我一起去吗?”
温莎没有别的选择,面对能够离开房间的机会,他还能说“不去”吗?
“如你所愿,子爵大人。”温莎说,“你不是要决定我的一切吗?”
即使是知道结果,温莎顺从地表示服从莱昂内尔的安排时,莱昂内尔脸上还是浮现出了喜悦的笑容。
“太好了,艾德里安。”莱昂内尔捧住温莎的脸吻了又吻,“只要你不离开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依你,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只要不触碰这个底线,我会对你好的。留在我身边吧,艾德里安,请你留在我身边吧。”
温莎依旧沉默,沉默得近乎于冷漠的态度,些微刺痛莱昂内尔的心。
“我现在已经不奢求你能够原谅我,也不奢求你能够爱我。”莱昂内尔轻轻地拥抱着温莎瘦弱的身躯,感受那具有着冰冷内心躯体的温度,“只要你能够呆在我身边,其他的事情我都顾不上了。虽说如果有机会,我还是希望和你重新开始。”
“……”温莎沉默地任由他抱着,没有再说出反对的话语。
而在他心中,一个声音大喊:重新开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温莎的顺从让莱昂内尔十分开,而更加让莱昂内尔感到开心的是,温莎在一路上都没有表现出要出逃的迹象。
或许是这几个月以来的软禁,消磨了温莎的意志。或许是莱昂内尔的讨好,软化了温莎的态度。亦或许是温莎脚上的镣铐,让他放弃了逃走的可能。
总之温莎没有再装作看风景,也没有再要求下车独自一个人走走。
竟然温莎如此顺从,莱昂内尔也就没有再过多地折腾他。
经过几个星期的舟车劳顿,他们到达秋叶湖时,漫山的红叶已经覆盖了大片区域。
与温莎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秋叶湖的景色很不相同。
湖,依然还是那个湖。
深沉,美丽,平静的湖面泛着诱人的光芒。
湖蓝色,如同莱昂内尔眼睛一样的颜色。
而温莎和莱昂内尔,早已不再是当初的温莎和莱昂内尔。
秋日的秋叶湖,与夏日相比,风景别有一番滋味。
莱昂内尔说得没错,秋季秋叶湖的景色十分美丽,可那美丽也只能给有心的人欣赏。
故地重游,两个人内心都感慨良多。
温莎不能确定莱昂内尔想的是什么,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到达秋叶湖的第一天晚上,温莎晚餐吃得多了些,莱昂内尔都感觉到高兴。当夜,暮色降临在一片红叶蓝水之间,将所有的景物通通染黑。
当晚,在暮色当中,莱昂内尔对温莎百般温存。或许是故地重游,让莱昂内尔想起来以前在秋叶湖时,他对温莎是多么的温柔体贴。虽说他十分激动,却像在丹古堡一样勉强温莎,把温莎逼到临界点,直到崩溃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