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迷茫地盯着头顶哗哗作响的树叶。
那些枫树如同无数的手掌一般,互相摩挲、挤压, 争抢秋日最后的阳光。它们就像是有着自由意识的生物, 在挤压人类的生存空间, 秋叶湖, 是它们的领地。
在德鲁伊的教义当中, 主张植物也是有着自我意识的生命体。
在温莎看来, 这些东西就像是怪物。
不管是窗户外的冬日枯枝, 还是现在这些在他头顶摩挲的手掌, 都是怪物。
“够了,艾德里安,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你争吵。”意识到自己说了很无耻的话,但是又没有办法收回, 莱昂内尔只好选择糊弄过去, “你想想,如果没有你定期寄过去的钱, 红泥山庄拿什么还账?况且今年的年景也不是很好,你觉得你哥哥有能力偿还债务,那么你就跳下去投湖吧!”
“投湖?”温莎歪着脑袋,一脸迷茫地盯着莱昂内尔, “我只是想,游泳。”
“什么?”莱昂内尔不解地盯着温莎, 上下打量了好久, “艾德里安, 你……”
“我想潜水, 还有游泳。”温莎无助地蜷缩身体,侧过脸出神地盯着落叶,“就这样也不行吗?”
“够了,艾德里安!”莱昂内尔把温莎脱在湖边的头蓬捡起来,紧紧裹住他的身体,“你能够意识得到你到底在做什么吗?有人会带着镣铐游泳吗?你要是这样潜水,潜下去你就浮不起来!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该死的事情!你刚刚差点害死我们!”
“我让你来救我了吗?”温莎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凝视莱昂内尔,“这并不是我要求的吧,子爵大人。你怎么可以用你的过错来指责我呢?”
莱昂内尔被他说得一时语塞,确实,温莎并没有要求他去救命。
甚至连呼救都没有。
“艾德里安,你知道的,我不能看见你在我面前消失。”莱昂内尔痛苦地皱紧眉头,抱住温莎冰冷的身体,感觉他的每一个细微的颤抖。“我做不到,艾德里安……”
刚刚秋叶湖里的水有多冷,他可以感受到,他也能够知道温莎有多冷。
那刺骨的湖水,如同冰冷凛冽如同北地寒风,如同温莎的每一句冷言冷语,如同刺骨钢刀,每一下都戳中了莱昂内尔的骨髓,在里面搅动得他几乎要痛呼出声。
而且,感到痛苦的不仅是骨头,还有莱昂内尔的内心和他的肺。
身体浸泡在湖水当中,已经足够疼痛难忍。而且更要命的窒息感,让莱昂内尔不想再仔细回忆每一个细节。即使是露出水面,每一次呼吸,都给他的肺部带来新一轮的刺痛。
“艾德里安,我不可以失去你。”莱昂内尔在温莎耳边呢喃,抱住他的身体,水滴顺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滚落,跌进温莎的脖颈当中。“你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
“来秋叶湖,不能潜水吗?”温莎的态度依旧冰冷漠然,“既不能潜水,也不能游泳。那我们还能在这种破地方什么?在你的坟墓里面做、爱?”
“你不能带着镣铐游泳,那会害死你的。”莱昂内尔忍无可忍地咬紧后槽牙,愤怒地盯着温莎。“就算是你不为了我活着,也请为你的兄长,你的梦想,还有你的家庭而活着!好吗?艾德里安?”
“那么,解开这个镣铐如何?”话绕了半天,温莎终于肯说出自己的目的,“解开它,让我可以自由地在这里游泳,潜水,而且不用弄伤我的脚裸,不用晚上你把我当成雪鬃一样骑,不用让我的伤口层层叠叠,不用让我这样痛苦,如何?”
原来,这就是他的想法。莱昂内尔想。
温莎的直言不讳,再次令莱昂内尔感到痛苦。
以前的莱昂内尔,从来没有品尝过这种滋味,他竟不知道言语竟然有如此威力,与长剑利箭一样,可以轻易地伤害他。
而且,在温莎的冷语当中,莱昂内尔不着片缕,没有任何防护措施。
“如果这就是你的希望,那么,如你所愿。”轻轻抚摸上温莎的发顶,莱昂内尔那一双如同秋叶湖一般的眼睛当中,结满了名为哀伤的霜,“艾德里安,只要你不离开我,你的任何要求我都会满足。”
“那么,子爵大人……”温莎垂下眼睫,声音悠远而又哀伤,“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那样……那样粗暴而又激烈,我有些受不了。”从斗篷里伸出手,温莎轻抚上自己的小腹,“每次都……很痛……”
“可是,你当时看起来很迷乱啊。”莱昂内尔一脸茫然地看着温莎,好像是别人告诉了他一个错误的常识一般,“你不是每次都……咳……”
莱昂内尔说了一半,就被温莎冰冷的目光给顶了回去。
那目光就好像是温莎在说话一样明白:那是你自己的错觉,是你错误的想当然,而不是我的感受。
“好吧,艾德里安,”莱昂内尔打横抱起温莎,把他扛在肩膀上,然后才弯身去拿温莎丢在地上的淡紫色法袍。“听你的,都听你的。”
手指接触到那昂贵丝滑的布料时,莱昂内尔莫名想起来温莎皮肤的触感,不,比这个更好。
温莎的肌肤,虽说有些冷,有时候却会想火焰一样燃烧。
温莎的皮肤能够从毛孔里渗透出淋漓香汗,就连背着光时,那一根根柔软的、半透明的、白色汗毛,都无不令人感觉到美好。
“只要是你的意愿,我都会让你如愿。”莱昂内尔正了正色,扛着温莎回到了秋叶湖的别墅内。
当晚,温莎的脚裸就空了下来。莱昂内尔叫来铁匠,为温莎打开镣铐上的柳钉,叫来女仆,为温莎脚腕上的伤口擦洗。
而后,作为对之前为温莎戴上这个镣铐后悔的证明,莱昂内尔亲自为温莎包扎。
那些刺目的伤口,让莱昂内尔的内脏一阵阵绞痛。
雪白的纱布,覆盖上青紫伤口,如同白雪掩盖满目疮痍的大地。
雪,掩盖了血,掩盖了脏污,也掩盖了罪证。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除非犯罪的人,能够对此心怀戚戚。
“圣光啊,我都干了些什么?”替温莎包扎好之后,莱昂内尔终于还是没忍住。他捉住温莎的脚腕,低头吻上覆盖累累伤痕的纱布,“圣光啊……艾德里安……我都干了些什么蠢事啊!艾德里安。”
其实,当莱昂内尔为温莎包扎时,一直都在扪心自问:为什么他会做这样过分的事情,用强硬的手段去束缚自己最爱的人,终于把他的艾德里安越推越远?
然而,问题终究还是问题,它没有一个良好的结果,也找不出答案。
莱昂内尔和温莎之间的问题,不是取下这个镣铐,不是温莎说事后腹痛难忍让莱昂内尔温柔,并且他也能够照搬,也不是莱昂内尔给温莎资金和呵护……
这些做法,所有的做法,都不能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如果要让他们不再互相折磨,不再关系继续恶化。
不管是莱昂内尔,还是温莎,心里都十分明白。
只有一个解决办法。
那就是分手。
以后再也不见面,那么他们的问题就可以获得完美的解决。
这看起来或许是一种逃避的方式,但是却十分有用。
只要他们彻底分手了断,只要他们不再见面。
温莎或许会渐渐地淡忘莱昂内尔,也或许会渐渐地淡忘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
但是,这却是莱昂内尔最不能忍受的事情。
如果命运给莱昂内尔一个选择,让他要么上绞刑架。要么选择温莎分手。他一定会选择上绞刑架,也不要和温莎分手。
莱昂内尔毫不怀疑这一点。
以前,莱昂内尔从未如此地依赖过某个人,也从未如此地喜欢过某个人。这种感情如此炽烈,简直让他无法自己,甚至抛弃一切底线,都只为和那个讨厌他的人在一起。
强行绑在一起,即使这样两个人都无法得到幸福,也要在一起。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莱昂内尔半夜醒来,也会看着温莎平和得如同壁画当中的天使一般的面容发呆。
同时,他也会不停地问自己:这样做,真的值得吗?这样做,真的能够让温莎感觉得到幸福,让他们两个人能够有好的结果?
当然不,绝对不可能有好的结果。
温莎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现在莱昂内尔正在品尝他过去种下的恶果,却吃得甘之如饴。
若不是突然传来的噩耗,莱昂内尔还在在秋叶湖里花费上一些时间,来试图缓和他和温莎之间糟糕的关系。
当齐格飞将有火漆封印的信件双手递给莱昂内尔时,他知道——他必须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