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巨兽大德鲁伊不说, 温莎也明白。这几年长期服用魔药镇痛，剂量也越来越大。服药之后他有多么平静温顺，停药之后就有多么痛苦。极端痛苦与极端平静之间的巨大反差，让他很难不去依靠那看似与水无异的透明药汁。
    虚弱地闭上双眼, 温莎沉默不语。
    巨兽大德鲁伊强行掰开他的眼皮，仔细而又认真地凝视了温莎好大一会儿。“我知道你现在很虚弱，感觉特别疲惫, 可是你不能睡过去。”他庄重严肃的表情, 让人几乎无法拒绝他的话, “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从昏迷当中拉出来, 让我的成就感维持得长一点怎么样？”
    “没有魔药……”温莎尴尬而又滑稽地翻着眼皮, 有气无力地回答，“恐怕维持不了多久。”
    “自然教派里，有的教派也会制造和这种‘魔药’相近的药物。”巨兽大德鲁伊歪着脑袋, 瞥向将温莎抱在怀里的莱昂内尔，“可德鲁伊们不会制造那样害人的东西，至少我不会。”
    魔药是草药制成, 原料就种在丹古堡的花园里。那个花园, 莱昂内尔聘请了德鲁伊来打理。他们带来的种子，种出的花草，德里文牧师与管理花园的德鲁伊关系不错。他甚至还从那名德鲁伊那里学来不少关于辨识和制作草药的知识。
    可以说，魔药的制造肯定也有那名德鲁伊一份。只是莱昂内尔总是装作不知道, 看成德里文牧师一个人制造出来的。
    “我为你找了草药, 可以暂时缓解你的痛苦。”巨兽大德鲁伊撑住膝盖起身, 他的身量不高，年龄也不大。整个人却透露出一种神圣的庄严，“但那不是代替品，只是缓解魔瘾发作时的痛苦。你依旧会痛苦，这一点上，没人能够帮助你，只有依靠你自己熬过去。”
    “魔药不也是草药做的吗？”温莎选择戳破那层薄纸，直接表明了魔药的来源。他说这话的时候，巨兽大德鲁伊脸色不太好看，“难道还有大德鲁伊不了解的草药。”
    “我当然了解草药，先生。”巨兽大德鲁伊操手扭头瞥向温莎，“我不想欺瞒先生，我当然也知道那药物的配方。就是因为我了解，才会劝你戒断。那种成瘾性极强的药物，只会掏空你的身体，并不能为你的身体带来健康。当然，如果你的目的只是为了获得短暂的欢愉，那请忘记我刚刚说过的话。”
    巨兽大德鲁伊转身离去，长袍悉索作响。
    温莎无力倒在莱昂内尔怀中，闭上双眼。
    他是对的。温莎想。确实这种药物会在服用时带来平静欢愉，还有一种莫名的充实感。而失去它，则会感觉空虚难耐，好像自己的身体被挖走一个洞。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洞会越来越大，一旦失去了魔药的滋润，就往里呼呼灌入刺骨冷风。
    想要被这种充实感再次填满，觉得人生还充满希望，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没什么抗不过去，觉得一切都会变好……只有再次服用魔药，并且一次加大剂量，才能够对抗来源于世界的一切痛苦。
    温莎不是没有想过要戒断这种药物，甚至在上一次偷跑回红泥山庄时，就下定了此决心。可长期处于他人掌控之下，温莎根本就没有机会脱离药物的掌控。
    权利，金钱以及上瘾的魔药。
    越是想要摆脱这些东西的束缚，越是被捆缚得更紧。这些年以来，温莎争取到了自己的经济独立，虽说是表面上不再依靠莱昂内尔的资助。温莎不会屈服于莱昂内尔的权利，甚至不去叫莱昂内尔的名字，一直用带有嘲弄以为的“子爵大人”称呼他。
    想要掌控自己的人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
    所以有时候，温莎会在某些方面做出暂时的妥协。
    他一直都坚信着，自己总有一天可以吃到黄桃李子。
    只有魔药这一项，温莎没有办法单纯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摆脱他。或许是因为命运垂怜，或许是因为温莎这次出走做出的路线选择，巨兽大德鲁伊告诉他，能够帮他脱离魔药的控制，远离魔瘾症的困扰。
    这个结果，是这次温莎出走，而始料未及的。
    如果不摆脱魔瘾症，他就算回到家乡，也无法真正摆脱莱昂内尔的控制。
    想到这里，温莎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微笑——根据未来之灵所展示的未来，选择爬上圣山，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莱昂内尔低头凝视温莎的睡颜，他纤长睫毛投下的阴影，随着头顶照明灯火而晃动。火光照亮了他的容颜，也照亮了他外套上的第二颗扣子。
    距离心脏最近的那一颗。
    也是最特别的一颗。
    莱昂内尔的外套上，有另一颗。这两颗扣子是成对制品，和其他黄铜扣子不一样，它们是纯金制品。这是莱昂内尔找大价钱，找来炼金术士制作并且附魔。如果不是这扣子，莱昂内尔根本不可能这样快能够找得到温莎。
    温莎的每件外套上，都有这么一颗扣子。
    莱昂内尔并非是跟踪狂，他也不想这样紧地监视温莎，让对方失去一切自由。
    可是，几次失去温莎的经历，让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特别是看见被温莎丢弃的铭牌那一刻，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他将会再次失去温莎的事实。
    就算是被讨厌也好，只要人还在身边，他所做的一切罪恶都值得。世间的事情，对于莱昂内尔来说，向来都是无数等价交换。他付出点什么，就要得到点什么，这是莱昂内尔一贯的信条。他相信这是世间万事万物运行的不变法则。
    然而在温莎这里，这个法则不怎么适用。
    即使是莱昂内尔对温莎付出得再多，他都不领情甚至是嫌恶。
    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挫败感，反而激起了莱昂内尔的斗志。他总是一厢情愿地相信，总有一天，温莎能够原谅他的错误，并且呆在他身边，永远不离开。他们也可以重归就好，温莎变回当初在秋叶湖时那样，温柔顺从，大胆主动。
    温莎嘴角的笑容，如同投入秋叶湖的石子，水波一圈圈荡漾开来，波光潋滟，搅弄得莱昂内尔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颤声轻唤，低头吻上温莎的额角，“我也很高兴。”
    能够这样抱住温莎，把凡间琐事抛到一边，莱昂内尔话出真心。如果让他知道温莎感到高兴的事情，恐怕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我很高兴”这种话来。
    猫一般慵懒地睁开双眼，温莎歪头望向莱昂内尔。他语气淡然，眼神冰凉，态度冷硬。
    “我很不舒服，所以不感到开心，子爵大人。”温莎说，“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而造成的，就会让你开心吗？”
    莱昂内尔一时语塞，幸得巨兽大德鲁伊为尴尬的金狮子爵解围。年轻的大德鲁伊蹲在温莎面前，递给他一小杯黏稠的绿色汁液。
    “这东西只能镇痛。”巨兽大德鲁伊说，“无法对抗魔药给你造成的空虚感。”
    “他如果再次发作怎么办？”莱昂内尔瞥了温莎一眼，看他仰脖将绿色汁液一饮而尽。那线条优美的脖颈上，突出一小块喉结，看得莱昂内尔喉咙发紧，“他经常会吸气太多，导致喘不过来气，严重时还会昏过去。”
    “那就少吸气。”巨兽大德鲁伊接过空杯，“如果发作，可以做一些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比如说就像我找到你们时那样，可以用苏珊娜的充实欢愉，来对抗魔药来带的空虚。”
    温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考虑到巨兽大德鲁伊的能力——他可以闻到动物交、配的气味，可以听见风中传来的声音——他们上次在山洞内所做的荒唐事，恐怕和就在他隔壁做没什么两样。不管在当时多么投入，多么疯狂，可是想到被别人看见……
    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交、配是动物的本能，”巨兽大德鲁伊面不改色，任何词语从他嘴里吐出来，都不带有丝毫的淫、邪意味，反而显得理所当然，“早在人类诞生之初，苏珊娜的欢愉，能够帮助人类熬过黑暗时期。”
    “可，可……这里是神殿……吧？”温莎不自然地开口，说话都有点结巴，“神圣场所……是吧？是德鲁伊的圣殿……难道，不是吗？”
    “是的，你说的都没错。”巨兽大德鲁伊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温莎，“可这里是生命神庙。你认为生命来源于哪儿呢？不必担心，在这里，做这种事情和在苏珊娜的神庙里一样神圣，毕竟苏珊娜是橡树之父的女儿。”
    “那我情愿一个人呆着。”温莎的声音越来越细微，渐渐变得如同梦呓，“抱歉，我很任性……我讨厌忍耐……我为什么要忍受这些事情……我应该……唔……哥哥……我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