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熊在雪地里打滚。
不,那不是棕熊, 是巨兽大德鲁伊。
它看上去像是一头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小熊, 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心。它和刚刚咬温莎的那团毛球在雪地当中嬉戏, 笑声震得悬崖上的雪直往下掉。
小熊一头栽进雪地, 在松软的白雪下手挠脚刨。豚鼠挖开雪堆, 从另一个方向钻了出来, 在雪地里留下一连串小小的爪子印。它正冲着温莎跑来, 四肢欢快地扒拉开积雪, 冲进温莎怀里。
“我抓到你了!”小熊破雪而出,冲着豚鼠飞扑而来, 雪花挂在他的鬃毛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温莎灵巧地闪过, 让飞扑而来的小熊扑了个空, 一头冲进雪地,砸了个凹坑。
“咦?啊!”小熊摇头晃脑地爬起来, 一脸被撞懵的样子。它厚厚软软还带肉垫的手掌胡乱地扒拉掉头顶积雪,弄乱了头顶的发毛,“嗷嗷……”
“巨兽大德鲁伊,我很抱歉。”温莎抱住手中豚鼠, 这家伙这次倒是很顺从,没有再张嘴咬他, “叨扰了您的兴致, 可你看, 山上的雪一直往下掉, 难道不会雪崩吗?”
小熊扒拉着自己的脑袋,一直疯狂摇头否认:“不,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是巨兽大德鲁伊,啊!你看,有鸟儿飞过来了!”
温莎盯着小熊,丝毫没有转头的意思。
“有大鸟飞过来了!”小熊又喊,胖乎乎的手脚乱挥乱舞。
“一般熊会说话吗?”温莎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好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小熊无辜地眨巴眼睛,一双水汪汪的石绿色眼睛,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和温莎在梦里出现的珍珠女王灯塔有几分相似。
大概这是未来之灵提醒他的另一种办法?
无奈地别开脸,温莎抬头四处张望,手在额头上搭了个凉棚:“鸟在哪儿?这么高的山上也有鸟能飞,真神奇啊!”
即使是他装作不去看,眼角的余光也难免瞟到——小熊手脚抱做一团,咕噜咕噜滚下山。
他忘了他的豚鼠。
温莎无奈地捏了捏豚鼠的脸颊,没有吃东西的时候,它意外的温柔顺从。“你的主人真是个乖孩子,不是吗?”温莎自言自语地说,“可德鲁伊都挺奇怪的。嗯,你不会也是名德鲁伊吧?”
豚鼠眨巴眨巴小眼睛,疑惑不解地看着温莎,似乎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温莎耸肩摊手,放下豚鼠,自己进了浴池。在光辉大陆,传说德鲁伊的温泉浴池,是可以治疗身心伤痕的灵方妙药。但无论传说如何绘声绘色,都不如自己亲身试验,感受来得深刻。被热水包裹的感觉,来带妙不可言的安心舒适,温莎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头顶飘荡雪花的铅色天空。
就在温莎看天看雪的同时,莱昂内尔披着外套和斗篷,在温泉的入口凝视温莎。寒风吹动他仅仅披在肩膀上的外套,也吹乱动他凌乱的长发。冷雪灌入他的衣袖,也灌入他蓄满寒冰的内心。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低声轻叹,伸出手掌接住一枚雪花。六瓣晶体装雪花在皮手套上凝固,他的手套和他的心一样冷。似乎下定什么决心一般,莱昂内尔猛地握紧拳头,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那片雪。
“我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这些日子以来,可能是这几年里,莱昂内尔感觉最为幸福的时刻。他的幸福,几乎可以说是触手可及。温莎的态度还是难以捉摸,有时候温莎会很热情主动,炽热得简直能够将他融化。而有时候,温莎和北地冬夜里被冻裂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所存在的温泉一样。
一半是寒冰,一半是火焰。
昨天晚上,明明说了那么多情话,做了那么多事情。可是温莎一觉起来,什么都忘了。
挫败感再次充满莱昂内尔的内心,在和温莎在一起之前,他从未品尝过这种滋味,而现在,他每天都在品尝失败的苦酒。
不管他怎么做,温莎的态度都不会因他的原因而改变,而是根据温莎自己的心情,自己的需要而改变。
对于温莎来说,或许他只是一个多余的工具?
事情也不由得不让莱昂内尔往那方面想,昨天晚上,本来他们好好吃着晚餐。只有他俩——大德鲁伊已经好几天没有归来。只要有两人相处机会,莱昂内尔都会忍不住去瞧温莎的脸。
好几年了,总归还是没有看腻味。
比起来几年之前,那名刚刚成为符文法师的温莎,他的忧郁和沮丧已经无迹可寻。时光打磨了他的面孔与气质,却没有给他的皮肤上留下任何折痕。毕竟,温莎还很年轻,至少对于法师来说,二十六岁的年龄还是一名初出茅庐的小伙子。
不过,如果因为他的外貌而小看他的人,很快就会被现实狠狠地甩一耳光。就在那纤细瘦弱的身体里,有着极为强大的力量与常人所不具备的坚强意志。
温莎也曾经颓废和绝望过——事情一度还是因莱昂内尔而起——但他熬了过来,他挺了过来,说是一番脱胎换骨也不为过。他经历的苦难,他看到的黑暗,比寻常法师要更多。因此温莎也得到的比平常法师更加多。
以他人的眼光看来,温莎不过是一名被金狮子爵包养的小情夫。可莱昂内尔以及提里安法师协会的人都知道,温莎是依靠自身实力,才能够走到今天这步。
这里面也有莱昂内尔帮他运作的原因,二十几岁能够成为提里安法师协会的替补大法师,并且很快——根据提里安法师协会传来的准确消息,大概就在今年——温莎会成为真正的大法师。
莱昂内尔毫不怀疑他能够配得上这个名头,并且会因此而为他感到骄傲。
可是,这样的想法也让莱昂内尔感到十分难过。
如果,温莎不再需要他了呢?
不管是肉体,还是金钱或者是魔药,莱昂内尔都希望温莎能够依靠他,能够需要他。在莱昂内尔所有的认知里面,再也没有哪一样,比“被人需要”来得更加有成就感。
钢铁玫瑰骑士团需要他,他就依然参加钢铁玫瑰骑士团。圣光明教需要他,他就愿意成为活着的圣徒,作为教徒信众的表率,隐藏自我。戴上假面,表现出一个完美的虚假的圣骑士的样子。丹古堡需要他,他可以逼死上任城主,自己做城主,来维护一方和平。斯刚第王国需要他,他可以放下一切,为了斯刚第王国的情报部而奔走。
或许在他人看来,莱昂内尔是一个权欲熏心,一心往上爬的男人。但在莱昂内尔的内心,不是那样。只要他能够被人需要,什么恶名,他都可以背负。
长久以来,这是莱昂内尔赖以生存的法则。直到打破这个法则的男人出现。温莎不仅不想要需要莱昂内尔,反而在想尽一切办法脱离莱昂内尔,离他越远越好。
挫败感和控制欲一时间占了上风,反而只能把温莎推得越来越远。温莎想要独立,想要摆脱莱昂内尔,想要成为一个独立个体,自己做自己的决断。
这是莱昂内尔最无法忍受的失败,他明明可以为温莎打点好一切,明明可以为温莎奉献出一切,为什么温莎还要离开他呢?
当初的错误,难道就是这样不可原谅吗?
温莎发现莱昂内尔异样闪烁的目光,闷闷地问:“原来,子爵大人也觉得这些东西难以下咽。”
莱昂内尔愣了愣,垂下目光看碗里已经被泡胀的燕麦粥。“也不是难以下咽,”莱昂内尔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在军队里,只要是食物,就可以下咽。缺粮的时候,挖到泥土下的草籽都算是美味佳肴。平常人所不能想象的东西,对于从军者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比如说?”温莎挑高眉毛,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你们会吃皮带吗?”
“吃了皮带,还怎么打仗?”莱昂内尔不在意地笑了笑,“你会想听的,会让你什么都吃不下。燕麦粥不够好吗?”
“我不是说燕麦粥不好,”温莎放下碗,话语直接了当,“我是说,子爵大人的厨艺实在是……嗯,怎么说,难道你从军的时候不是最开始当扈从?”
“是的,那时候我十二岁。”莱昂内尔也放下碗,身体稍微向前倾,“你如果想知道我以前的事情,我可以给你慢慢讲。”
“不是很感兴趣,只是我以前一直以为,扈从就是伺候主人,一定得做很多杂活。”温莎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的燕麦粥,“看来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得出色。”
“做得不出色的扈从都死了。”莱昂内尔双眸平静,如同秋日里两汪湖水,“扈从确实是要伺候主人的饮食起居,为主人抗装备,穿盔甲甚至作主人的盾牌,我想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