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不太明白迷烟所指，“一体”究竟到底有何意义？但他能够感觉得到, 力量在他身体内涌动。他感觉手有些痒, 低头一看, 伤口新长出来的鲜嫩肉芽, 如同蛆虫一般蠕动。
    “真恶心……”温莎音带气腔, 有气无力。伤口肉芽奋力蠕动, 让人痒得要命, 恨不得拿手狠狠抓挠, 抠掉那些肉芽。他如果现在还能有抬手力气的话，他绝对会那样做的。
    迷烟蹲在温莎身边, 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一切反应。他对伤口表现出来的恶心，却又无能为力的样子, 他的紧张, 他的焦虑，他每一个细微的颤栗, 都仔细观察，毫不落下。它将舌头伸出一呎长，恐怖地舔舐一圈嘴唇。
    “你……”恶魔双眸微闭，轻声喟叹, “真美味啊……”
    “什……什么……？”剧烈痒意，让温莎止不住地发抖, 但小恶魔刚刚注射入他体内的东西, 却让他全身麻痹, 动弹不得。他甚至怀疑, 刚刚左手也被拉脱臼了。
    “恐惧……”恶魔身体前倾，眼神居高临下，紫色烟雾在他眼中流转的同时，也在温莎眼前流转，“无法替代……美味的恐惧……人类的恐惧……蕴含着……力量……”
    迷烟话语的虽不明所以，但却是真正的“恶魔低语”。它说完这些之后，开始低声呢喃。似乎是在梦呓一般毫无意义的音节，节奏舒缓，令人忍不住想要去仔细听它说了什么。可当温莎仔细去聆听，只能听见一些毫无意义的残短音节。
    可迷烟的声音，实在是太过于美好。任何人类……不，哪怕是精灵，也无法与之相比。与其他恶魔们粗野沙哑、凄凉惨烈的声音比起来，迷烟此刻的声音，远胜过任何乐器。即使是意义不明，也让人愿意聆听他音乐般的低吟。
    迷迷糊糊当中，仿佛有海风吹过。温莎几乎都可以闻到海风带来的咸味，风中有水手港特有的鱼腥味，还有焚烧木头用来熏衣的微妙香气。苜蓿草的甜味混合泥土的腥味在空气中飘荡，小麦粉做成面团送进火炉烘烤，肉油滴落在火炭上……所有气味当中，有一种气味盖过一切，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强压。
    那是一名男人的气味。他的食指指尖上有淡淡烟草味，那是因为他抽烟时，习惯用右手食指将烟丝按压平整。他身上的羊绒织物，浸染上木质熏香的气味，明显地表示出他的身份有多么高贵。昂贵面料包裹的强壮躯体之下，则是充满男人特有的气味。汗水与鲜血的气味，杀戮与欲望的气味。
    温莎熟悉他的味道。
    他在对着温莎微笑，他在轻声述说着什么。温莎看不清楚他的脸，但知道他是谁。温莎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但是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莎终于从变幻莫测的幻境当中脱离出来。原本被迷烟抓伤的地方已经愈合，那里的皮肤光滑得看上去不曾受过伤害。温莎试图移动右手，不行，还是没有知觉。
    “你对我做了什么？”温莎冷冷地望向小恶魔，“最好解释得合理一点。”
    “你很可爱。”迷烟歪斜脑袋，手撑面颊，饶有兴趣地看着温莎，“我从来没有遇见过比你更有意思的人类，真希望你不要动用永恒之力去窥探刚刚都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温莎环视一圈周围，房间依旧，他虽说受了点伤，有点狼狈，可并不像是“发生过什么”的样子。或许迷烟另有所指。
    “我不关心发生了什么，”温莎态度和脸都冷得几乎可以让鲜奶结冰，“比起来刚刚到底怎么了，我对你说的‘永恒之力’更感兴趣。”
    迷烟打了个响指，火花从它两只之间迸射而出。在那一瞬间，照亮了迷烟另一个面孔——俊美的面孔。小恶魔的相貌，超乎人类想象。温莎相信，即使是以魅惑人类为生的魅魔，也没有任何一名魅魔能够在这方面战胜迷烟。虽说他没有见过实体的魅魔，可他就是莫名地坚信着这一点。
    “当然，当然！”迷烟开口大笑，笑声震动得窗棂和玻璃嗡嗡作响，“主人对力量感兴趣，并且想要获得力量。在这一点上，主人目前做得非常好。好到可以帮助迷烟从深渊中一路窜到这里来，主人帮的忙可大了！”
    温莎不想理会迷烟的胡言乱语，甚至连翻个白眼给迷烟回应的心情都没有。他艰难地支撑起身体，用左手推开门——好在他的左手还能用。
    圆环法师旅店大厅内，依旧热闹非凡。年轻的法师们互相胡闹着推搡，喝醉的家伙则站在桌子上又唱又跳。角落里趴着躺着的人可不是尸体，但却与尸体没什么两样。
    旅店老板利奥波特依旧不紧不慢地擦拭着他的杯子，他的猫趴在酒柜最上层，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数十个世纪以来，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改变他们的节奏。
    年轻的大法师候补温莎踉踉跄跄地走过吧台时，旅店老板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温莎一眼，又低头开始擦拭酒杯。“你受了伤。”他的声音很轻，还对着杯子说话，话明显是说给温莎听，“你只睡了三十分钟，就把胳膊睡脱了臼。”
    温莎只得尴尬地勉强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低头回应道：“是啊，可真是糟糕透了。”
    旅馆老板低着头，继续不紧不慢地擦拭他永远擦不完的酒杯。温莎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就要离开，却被一名年轻人给抵在墙上。
    “你受伤了？”清亮温柔的嗓音似曾相识，温莎抬头一看，是那名向他搭讪的年轻人，“别紧张，我学过一些接骨的手段，如果你愿意，我帮你看看。”
    他的动作正好抵住了温莎受伤的肩膀，这一下弄得温莎根本不敢乱动。这名年轻的法师似乎很会寻找机会，正好在这种时间，这种情况下拦住温莎。温莎根本不可能拒绝他。
    温莎微微颔首，他并不是不想要开口回应，而是疼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这家伙确实有两手，他只是拽住温莎的胳膊看上去十分随意地晃动，却能够迅速让温莎脱臼的右手回归原样。
    “动动手指试试。”年轻的法师脸上堆满得意的笑容，“从熊猫人那里学来的，希望有效。”
    温莎试着转动肩膀，疼痛的感觉已然消失。他又尝试着用手指，做几个复杂的符文法印。现在他的手已经完全恢复，就算是现在让他做什么高难度动作，他也觉得完全没有问题。
    “我应该怎么感谢你呢？”温莎转头看向那名身材高挑的年轻人，“在我那样拒绝了你之后，你还这样帮我。可我先说明一下，我暂时不打算收学徒。”
    “我也不打算成为符文法师。”那名年轻人笑容灿烂得让乌烟瘴气的大厅都明亮起来，“我有个要求，当然，我知道这样很失礼，也知道你是大法师候补——温莎·肯·艾德里安·牛顿。牛顿先生，你能够拥抱我一下吗？”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温莎面前晃来晃去，好像在诱惑蜻蜓，“就一下。”
    越过年轻法师的肩膀，温莎看见牌桌上的年轻人纷纷像他们投来期待的目光。
    “打牌又输了？”温莎无奈地耸耸肩膀，“看来你的运气不怎么好。”
    温莎拥抱了那名年轻人，点到为止，搂了搂对方的脖子。却很有分寸，只是出于法师之间的礼仪，表示自己的友好罢了。
    圆桌附近，那些玩圆环法师牌的年轻人们又躁动起来。他们向着温莎与这名年轻法师吹口哨，大声起哄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温莎放开了那名年轻人。
    “我觉得我运气也不太糟糕。”或许是因为大厅内气氛太热，或许是因为酒精上头，那名年轻人的面颊上布满红云，“谢谢你，牛顿先生。我叫伊德利尔，在精灵语当中就是‘光辉闪烁’，正是和本大陆同名。我以此为傲，但今天终于让我知道，有可以比我名字更让我感到骄傲的东西。”
    “因为帮助人，因为被人需要？”温莎不咸不淡地总结道。
    “因为你拥抱了我。”伊德利尔说，“再见，牛顿先生。希望你的右手从此一切安好。”他转身快步跑向牌桌，冲着那些起哄的人大喊，“嗨，我们得再来一局！”
    迷烟化作一阵紫色烟雾席卷而来，形成人形站在温莎身边。“他竟然说‘嗨’！”迷烟咯咯轻笑，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听见了吗？‘嗨’！这孩子大概是喜欢上你了，主人。果然不愧是迷烟的主人啊！不过几分钟，就让一名前途远大的年轻法师沦陷。”
    “他只是打赌输了。”温莎找了个位置坐下，捂住嘴压低声音，双眼望向空荡荡的马路。在他凝视马路的同时，窗外也有一双眼睛在凝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