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窗紧闭,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丹古堡城主大人的卧室内铺着白熊皮做地毯, 挂着从普鲁士王国买来的昂贵织物当窗帘。向来不注重享乐的莱昂内尔, 不惜重金要温暖在卧室驻足。
窗外, 围绕丹古堡的海浪被寒风掀起, 汹涌猛烈地拍击海岸。
室内, 一片静谧, 只有木柴, 噼啪作响。
温莎的额头又开始渗出冷汗, 随即被过高的体温蒸发。
莱昂内尔爱怜地捧起温莎的双手,将脸埋在炙热的手心中。
拽袖子的习惯, 还有淡紫色的双眼。若这些不是巧合,那么那名孩子, 一定就是温莎。每当想到这里, 莱昂内尔都止不住地后悔。是温莎当初为他找到了活下去的目标,而他都干了些什么?
到底要如何, 才能弥补他的错误。到底要如何,才能赎清他的罪孽。到底要如何,才能获得淡紫色灯塔的宽恕。
而现在,可悲的现实摆在他的面前。他必须要犯更多的错误, 要犯下更多的罪恶,要说更多的谎言, 才能让那座灯塔不至于轰然倒塌。
原谅我, 艾德里安。
一句简单的道歉话, 却如噎在喉, 说不出口。
正在自责不已时,温莎动了动胳膊。
“不要……”由气腔发出的声音,已经温莎最大的抵抗。
莱昂内尔轻轻放下他的双手,把脑袋放在他枕头旁边。静静地凝视温莎病弱的面孔。
在莱昂内尔看来,生病并未损害温莎的容貌,反而使他显得高贵而又圣洁。
就像是——受难的圣子。
世界树倒下时,银色十字星坠落在盖亚大陆,带来了圣光的力量。
圣光教派的先行圣徒们,从银十字星的残骸里,提炼出来金属,打造出两把圣剑——奎因多尔与海姆多尔。
铸造的过程并不太顺利,最开始,火焰完全达不到铸剑需要的温度。无论工匠们再如何大把添柴,再如何大力鼓风,金属都与石头无法完全分离。
这时候,一名自称是“预见者”的男人出现。
传说中,他能够看见过去,现在,还有未来。
预见者对铸剑的工匠们说:“过去之灵告诉我,星星陨落于此。现在之灵告诉我,如何到达于此。而未来之灵告诉我,我会在此做出何等伟业。凡人们,像银十字星祈祷吧,你们将获得圣光的庇佑。”
工匠们开始祈祷,跟着预见者一起。他在火炉旁边,日夜不休地念诵圣光祷文。第一批知晓圣光,成为圣光信徒的人们,就是铸造奎因多尔与海姆多尔圣剑的神木精灵。
他们为后代留下的遗产,不仅仅是两把圣剑,还有知晓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圣子。
预见者在火炉旁边祈祷了一千个日夜,高温蒸发了他身体里的水分,让他变得枯干。
在临死之前,预见者已经虚弱得无法抬手,他的身体有着锻造火炉一般灼烫的温度。
“先行者们啊,别为我难过。”预见者最后的遗言如此说道,“圣光引导我而来,也终将引导我归去。这都是圣光的安排,是圣光的意志。它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而我的力量,会成为你们的力量。当银十字星再度闪耀之时,我终将归来。我将再度熬过圣焰的洗礼,重归于人间!”
预见者说完,锻造炉中光芒大作,圣剑奎因多尔与海姆多尔,在火焰当中迸射出无法令人直视的强光!
那是圣光!
神圣!
强大!
不可直视!
盖亚大陆上的生物们,第一次接触并且看见圣光的力量。
先行者们,从此脱离神木精灵,成为一只新的分支。他们自称为“哈鲁”,而后来的信徒们,则称呼他们为“哈鲁斯”。
哈鲁斯到处流浪,向世人讲述圣光的故事,同时寻找再度降临人间的预见者。
时光的长河潺潺流动,圣光的信徒生生不息。
如今,神木精灵依然灭绝,古老的信仰在人类当中根深蒂固。在享受圣光恩泽的同时,也继续着先辈们的义务。
寻找“预见者”。
说来也有些可笑,魔法的发展,让不少法师都可以看见过去、现在与未来。他们被称为“先知”或者“预言家”,但都不是“预见者”的转世。
真正的“正统”,还在圣光教派手里。
圣光明教与圣焰教都声称圣子站在自己一边。根据古老的传统仪式,圣光明教找来可能是“圣子”的小男孩,让他们在冰天雪地里挨饿受冻。这些孩子会在野外被放置一整天甚至更久,直到他们高烧不退。
能够熬过“圣焰洗礼”的男孩,最终会成为“圣子”。
而他们从发烧到痊愈的这个过程,则被视为预见者受难的重现。
每次当圣子受难时,主教们就在在他身边祈祷,终日吟诵不止。
就像当初哈鲁斯在预见者身边所做的那样。
但这些孩子,作为人类是不幸的。五六岁就被迫离家,离开父母的怀抱,扔到雪地里挨冻,在十四五岁时,又再一次“受难”,离开这个世界。
是的,没有任何一名“圣子”,能够活到成年。
莱昂内尔曾经作为护卫圣骑士,亲眼所见圣子们是如何受难。
在魔法的作用下,那些孩子都会浑身散发微光。
所谓圣洁的具象,身披由欺骗与谎言织的外衣。
温莎不同,他的样子,真实地摆在莱昂内尔面前。没有圣光明教的大主教环伺,没有牧师们施法为他降下光晕,他却在发光。
细细密密的汗珠,点缀他的鼻尖,如同碎钻闪烁。
为了照明,莱昂内尔下令在房间内点了上百根蜡烛。烛光让此地亮如白昼,温莎苍白的皮肤,泛着红晕的脸颊,在灯火通明的光线下,反射出微弱的白光。
双手冻得通红的女仆低下头,恭敬地走到丹古堡的城主大人身边,将一盆水举过头顶。城主大人拿起盆子里的亚麻布,拧干大部分水分,轻轻搭在温莎的额头上。
“不要……”温莎虚弱地呻、吟,他极力想要睁开双眼,却只能微微抽动眉毛。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凑到温莎脸前,双手捧住他滚烫的面颊,“别乱动,会掉下来的。这东西能够帮你降温,别乱动。”
“不……不要……”温莎动了动手指,想要抬起胳膊。他的尝试,很快就失败了,身体仿佛灌满铅,太过于沉重,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怎么了?”莱昂内尔关切地盯着温莎蠕动的嘴唇,凑过去仔细聆听他的呓语。
温莎并非是在做噩梦,他的意识很清醒。
“把我……”
“什么?”
“埋葬……”
“我不会埋葬你的,艾德里安。”
“在……”
“你会好起来的,艾德里安。”
“丹古堡……”
莱昂内尔的表情僵硬在脸上,好像瞬间被魔法凝固,他好像被人抛入了松脂当中,变成一件观赏品。
不要把我埋葬在丹古堡。
这句话的威力,比温莎以往任何冷言冷语,都要来得强大。它如同窗外的寒鸦一般,在莱昂内尔脑海当中嘶哑叫喊,如同不断拍击岩石的海岸一般,冲击着莱昂内尔的神志,如同地狱深渊魔鬼的利爪,用恐惧摧毁了他的心。
他被冻住,被攻击,被撕碎,还要无奈地看着那一地血淋淋的碎片。
身心俱疲。
莱昂内尔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强烈的疲劳感与无力感,占据了他的身体。笼罩了他的房间,他的城堡甚至是整座城市。
北风持续呼啸,誓要吞噬一切!
莱昂内尔无力地垂下头颅,靠在温莎脖颈旁边:“你会没事的,艾德里安。德里文,在往回赶。再坚持一下,你就可以看见你想要的东西。他会带信回来的,还有你母亲白百合夫人的遗物。”
温莎颤抖着嘴唇,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不……”
“再坚持一下,艾德里安。”莱昂内尔低声嘟哝着,和温莎的梦呓几乎融为一体。“很快,很快你就会好转,只要再坚持一下。你能做到的,一定可以做到的。”
男仆小心地敲门,声音比树枝拍打窗户轻上数倍。莱昂内尔勉强振作起精神,抬头整理了一下头发。
“进来。”虽说极力压抑情绪,可莱昂内尔的声音当中还是带上一丝颤抖。
“主人,兰德尔·安德森将军求见。”仆人低下头,双手下垂,“您要接见他吗?”
“把他带过来。”莱昂内尔说,“带到这里来。”
“他就在门外。”仆人说着,小心地让开。兰德尔·安德森甲胄在身,利剑在腰,全副武装地出现在丹古堡城主卧室的门口。
“日安,兰德尔。你又要和那时候一样吗?”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兰德尔,莱昂内尔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我现在没心情和你打架,不要在这里拔剑,会吓着艾德里安。”
兰德尔无奈地耸耸肩膀,由于天气很冷,他的盔甲外面除了号衣意外,还披了一件毛绒斗篷。
“噢!拜托!别这样说,莱昂内尔。”兰德尔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到床边,盯着莱昂内尔看了好大一会儿。兰德尔以为有一两个钟头,实际上就过去了十几分钟。整个过程当中,莱昂内尔连正眼都没有看他一眼,全程盯住床上的病患,注意对方每一个细微的举动。
“我还不知道你已经改变职业,从此以后要以救死扶伤为己任。”气氛有些尴尬,兰德尔实在等不及让莱昂内尔主动开口询问他到来的目的,干脆地先声夺人,“我想你已经收到了教廷的委任书,并迫不及待地开始认真工作,皮尔逊牧师。”
“……”莱昂内尔闭了闭眼,没有搭理兰德尔。
兰德尔碰了个无趣,尴尬地咳嗽两声:“你这是怎么了?既没有参加秋季宴乐会,也没有参加冬至节宴会。就连我的就职仪式你没有来参加,更不要之后的宴会。我可记着的,你欠我一份贺礼。”
“恭喜你,安德森团长。”莱昂内尔冷冷地说,“只要是我有的东西,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不过奎因多尔我要自用。”
“包括这个?”兰德尔指向温莎。
“他不属于我。”莱昂内尔语气失落。
“那好,既然你都这样说了,以我们之间的友谊,我不会和你客气。”兰德尔咧开嘴爽朗地大笑,他的笑声似乎驱散了一室的苦闷,让连日劳累的仆人和医生都抬起了头。
“那么……”兰德尔站起身,故意拖长声音,两根手指捏住莱昂内尔的下巴,居高临下地凝视莱昂内尔憔悴的脸,“借用你一晚上如何?”
“好,不过要等艾德里安康复之后。”莱昂内尔无情地打开兰德尔的胳膊,“到时候我会履行诺言,去参加你举办的宴会,但是现在不行。”
“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兰德尔有些恼怒地盯着莱昂内尔的脸,还是没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我想你比我更加清楚,他熬不过去了。这家伙无法再看见明年的迎春花,不管你再不情愿,这就是事实!”
“闭嘴!兰德尔·安德森!”莱昂内尔忽地站起来,一把将兰德尔推搡开,“虽然你已经是钢铁玫瑰骑士团的团长,可圣剑奎因多尔还在我手上!圣光依旧眷顾我,而不是你!而且,这里是丹古堡!我才是丹古堡的城主,你如果再如此造次,就不要怪我不尽地主之谊!”
“好啊,好啊!莱昂内尔!”兰德尔露出苦涩的笑容,连连摇头,“你们都变了,只有我还是老样子,对吗?真难以想象,我们竟然会有这样的对话。就像伊夫林,他因为血狼骑士团的男人,背叛了信仰,背叛了同伴,也背叛了誓言。而你也和他一样,你们都变了。”
“人不能只活在过去。”兰德尔一提到伊夫林的名字,莱昂内尔就越加感到疲惫,“当初我们是多么天真,还以为我们可以改变世界……到头来,却只能被世界所改变。”
“被世界?”兰德尔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难道不是被所谓的‘爱情’?你看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吧,还记得跪在圣石面前,许下的誓言吗?”
莱昂内尔沉默不语。
兰德尔幽幽地开口,声音好像从几千里之外传来的回响:“当银十字星再次闪耀之前,当圣光遍布于大地之前,我必将为此而战。”
“至死方休。”莱昂内尔说。
“至死不休!”兰德尔说。
莱昂内尔瞥了一眼温莎,他们的争吵似乎让他的病情更加糟糕了。他不安地皱着眉头,轻轻煽动的嘴唇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团长。”莱昂内尔转过头去,他看着兰德尔的双眸,空洞无神,“你有何命令?”
“我命令你给我振作起来!”兰德尔揪住莱昂内尔的衣领,鼻尖对鼻尖地凶狠抵住,“我们一起去凯拉尔,你和我,现在就走。我们一起去见摄政女王,一起去见戴克莉希女公爵。我要你和我一起打败那些那些漫天飞的流言蜚语,让他们看看,你还好着呢,还没死!不是行尸走肉,也依旧充满圣光恩赐的力量。”
“圣光的……”莱昂内尔抬起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双眸发红的兰德尔,“恩赐……吗?”他苦笑一声,垂下眼睫,“兰德尔……如果我告诉你,正如伊夫林所说,圣光抛弃了我呢?”
“你在胡说什么?”兰德尔怒不可揭,抓住莱昂内尔的衣领使劲摇晃,“你给我清醒一点!圣光选择了你,不是其他任何人!清醒一点!”
“我在向圣光祈祷,让圣光治愈艾德里安。”莱昂内尔平静地说,“自从他生病之后,日日夜夜都是如此。可是,圣光没有任何回应。圣光拒绝了我的要求,也不再给我回应。我现在甚至连餐刀都无法握紧,更不要说是奎因多尔。”
“所以,你打算放弃?”兰德尔不抱有任何希望地问,“天呐,莱昂内尔。我简直不认识你!你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要附身在莱昂内尔身上?把以前那个顽强的莱昂内尔还给我!”
“你又在说这种话。”莱昂内尔说,“我会把那个莱昂内尔还给你的。”
“你打算怎么办?”
“就算圣光再也不回应我,我也不会轻易交出奎因多尔。”
兰德尔面色冷峻而又凝重,让人感觉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吊儿郎当,或许恰恰相反,他或许还有那么一点可靠。
就算不愿意,莱昂内尔必须得承认,在必要的时候,兰德尔也会很可靠。
“别想从我这里拿走奎因多尔。”莱昂内尔的态度既坚决又明确,兰德尔完全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他的地方,“就算是暂时无法握剑,按照惯例,我也应该保存奎因多尔。直到圣光选中下一名圣骑士,你如果急着举行仪式,我倒是可以准备。”
“是吗?”兰德尔不禁哑然失笑,他即使是捂着嘴,也不能阻止笑声泄露,“很好,这才是莱昂内尔会说的话。我不会着急召集年轻人的,不,我不是说我们现在很老。”他歪斜脑袋,盯着莱昂内尔,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过一番,“虽说你看起来有点……打起来精神来,老伙计。”
“我很好。”莱昂内尔冷冷地说,“如果艾德里安能够醒来,会更加好。”
“你需要去洗个脸,刮一下胡子。”兰德尔夸张地耸着肩膀,“瞧瞧那些胡子茬,仙人掌的刺也比不过它们!”
“不是现在,我没心情和你斗嘴,兰德尔。”莱昂内尔的气压和他的情绪一样低落,“你能来这里,我衷心感觉开心。”
“恕我直言,莱昂内尔。”兰德尔咳嗽了两声,把胳膊轻松地搭在莱昂内尔肩膀上,“你的表情看上去一点都不开心。嘴上说着‘人不能活在过去’,你还活在过去呢。以前你对他做的事情,让你无法释怀,用这种方式,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于事无补。你应该向前看,新年宴会上,我会给你留下一个位置。”
“知道了。”莱昂内尔回答,“‘团长’。”
莱昂内尔说话时,双眼一直没有离开温莎片刻。他怎么可能丢下还在重病当中的温莎,跑去参加那无聊的宴会呢?
更何况,即使是温莎身体健康时,莱昂内尔都不喜欢宴会。
兰德尔和莱昂内尔说了一些钢铁玫瑰骑士团内的情况,莱昂内尔仔细聆听,却无法给出任何意见。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温莎的事情。
“齐格飞去了绿地,昨天走的。”临走时,兰德尔轻描淡写地说,“他现在是罗兰的护卫,如果你还能够抽出一点空闲,给他写信。”
莱昂内尔坐在床边,背对兰德尔轻轻点头。
解下一直缠绕在自己手上的圣光之瓶,莱昂内尔默默地向圣光祈祷。为了温莎痊愈的祈祷,从来都起不到作用,莱昂内尔这次祈祷让圣光指引他的方向。
圣水开始散发出磷光,如同淡淡的白色火焰,在瓶子内流动、燃烧。
“为什么?”莱昂内尔低下头,将瓶子捧在手掌心,他轻声自言自语,和温莎的梦呓,有着同样的气腔气调,“为什么你不肯救他?这就是你对我的指引吗?”
莱昂内尔捏紧瓶子,额头贴住紧紧揣紧的拳头。
“为什么,你不肯救他?”
圣光没有回答,白色的火焰,在圣水当中稳稳燃烧。
莱昂内尔解下瓶子,将皮绳缠绕上温莎细瘦的手腕,把瓶子放在温莎的手心,再合上温莎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指。
圣光之子捧住床上病患的双手,将它们放在唇边吻了又吻。
“圣光啊,请治愈这……”莱昂内尔低声祈祷,湿润的双眼当中闪耀水光,“他本是无辜之人……如果有什么罪孽需要赎清,请让我……”
正在金狮子爵祈祷时,房门被推开了。
德里文肩膀上落了不少雪,脖子上还套着脏兮兮的围巾。
“我的主人。”德里文说话时,牙齿不住地打架,“您召唤我,我回来了。”
莱昂内尔猛地抬起头,看向德里文:“回来得真快!过来!让温莎马上好起来!”
德里文帽子都没摘——事实上,他根本无法把冻得和铁块一样的帽子和围巾摘下来——迈步一溜小跑走到床边。
经过一番诊查,德里文牧师得出和丹古堡的医生们同样的结论。
“你建议我这样做?”莱昂内尔脸上满是失望,“我还以为你了解他的病情,才让你马上赶回来!我就不问你在红泥山庄到底干了什么,在那里呆了几个月一点进展都没有。现在你回来了,却给我说——让我给他准备带丝绒的棺材?!”
“那只是建议,我的主人。”冻硬的帽子和围巾,在温暖的房间里渐渐化冻。德里文浑身又冷湿又冷,只有紧咬后槽牙,才能够勉强开口。这样的说话方式任何人来做,都会显得十分狠毒。更不要说是说出一个最为糟糕的坏消息,“牛顿先生这样虚弱,他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
“是吗?”莱昂内尔无奈地冷笑,来回摆弄温莎的指尖,“一点办法都没有?”
“如果牛顿先生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和旺盛的求生欲,说不定他还可以挺过去。”到了这个份上,德里文只能选择实话实说,“但他偏偏最缺少的就是求生欲。我的主人,我得说,现在任何人都帮不了牛顿先生,只有看他自己。”
莱昂内尔痛苦地闭上双眼。
“我必须要说一句冒犯的话,”德里文牧师说,“我的主人,请你宽恕我。”
“宽恕你,”莱昂内尔说,“说吧。”
“若是他自己放弃,”刚刚进房间时,德里文牧师就瞧见了缠绕在温莎手腕上的皮绳,还有从他手心里散发出来那令人舒心的白光,“就算是圣光,也无法拯救牛顿先生。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圣光之力救不了牛顿先生。而医生们能够做的,只不过是让他喝一点魔药,让他拥抱永恒光明的过程,不是那么痛苦难熬。或者是——让这个过程不太漫长。”
德里文说得对,而且说的都是事实。
莱昂内尔确实能够做了一切,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
“你从红泥山庄带来的东西呢?”莱昂内尔问。
如果不是必要,莱昂内尔真的不想再次欺骗温莎。
“在马车上,有一大包。”德里文牧师说,“现在要我去取吗?”
“信,信呢?”莱昂内尔问,“他家里人的回信呢?”
德里文牧师当然没有信,他根本不知道那些所谓的“回信”,是莱昂内尔是从哪里弄来的。被莱昂内尔这样问,他有些懵。
现在,让他上哪儿找信去!
可莱昂内尔明显不打算放过他,甚至揪住他的衣领吼:“你不要告诉我,你把信给弄丢了!”
“不,没有,主人。”德里文牧师连忙否认,现在莱昂内尔的状况看上去和温莎一样糟糕。根据他的行医经验看来,现在一定不要和他理论,也不要顶撞他。“那么,信?”他歪了歪脑袋,眼珠和脑瓜子一起滴溜溜乱转。“在车上,在马车上!要我去拿,然后转交给牛顿先生吗?”
“很好,给他,念给他听。”莱昂内尔说,“现在就去。”
德里文牧师叹了口气,从温暖的屋子里出来,湿漉漉的鞋子和围巾让他冻得要命,北风也来帮倒忙。这该死的天气,还有他要去做的差事,简直就是幸运的不行!
好在丹古堡的主人还有一点点怜悯之心,不是真的让德里文去做不能完成的事情。在路过餐厅时,莱昂内尔的贴身男仆给了他一封信。
红漆上,一只兔子头戴冠冕。
是红泥山庄牛顿家族的纹章。
温莎一直醒着,他听见莱昂内尔和德里文的争吵。当从德里文嘴里说出让莱昂内尔为温莎准备后事时,莱昂内尔那慌乱恐惧的声音,让温莎产生了一种错位的快感。
报复的快感。
解脱的快感。
只要就这样躺着,就可以解决一切事情。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加便宜的事情了!
而且,莱昂内尔也并非铁板一块,他是真真切切地慌了。否则怎么会将圣物缠绕在他这个不信仰圣光的将死之人手上?
一点点打破那个男人,让他出现裂纹。
让他受伤!
让他破碎!
让他一无所有!
这样的想法,给了温莎一些安慰,虽说多数只是来源于可悲的自欺欺人。
即使是持续不断的高烧,和虚弱的身体,也无法阻挡温莎发自内心的笑容。
“艾德里安!”发现温莎嘴角的微笑,莱昂内尔简直就是喜出望外。
果然,最让温莎牵挂的事情,还是温莎的家人。这些话他听见了,并且也产生效果。所有由欺骗产生的罪孽,让他来背负一切后果吧!
现在,只要温莎能够坚持下去,能够活下来,莱昂内尔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艾德里安,你睁开眼。”莱昂内尔轻声呼唤道,因为总是去扭冰毛巾,而变得凉凉的手指,轻轻抚平温莎微笑过后,因病痛而皱紧的眉头,“你家里来信了,德里文牧师把信带了回来。你要听听红泥山庄的情况吗?”
温莎没有回答,但他转过了脑袋。
德里文牧师甚至没有来得及换一身干燥的衣服,就被赶回丹古堡城主的房间。
手里还捏着一封伪造信件。
斯刚第的法律里,伪造情报可是一项重罪。这里的情报,多数都是指的信件。但家信不在此列,在法律当中,这属于一项空白。
除非证明“家信”里面含有重要“情报”。
在模棱两可的灰色区域里,他们在对温莎进行犯罪,德里文被迫成为共犯。
如果说在一分钟之前,德里文牧师还仅仅只是选择为自保而知情不报,那么这一分钟,当他坐在床前椅子里这一刻,当他展开信件的那一刻,当他开口的那一刻。他已经上了贼船,成为共犯。
德里文牧师看上去十分焦躁,他被冻僵的灵巧手指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拉开信封上的火漆。牧师又试了一次,手指划过封信火漆,在上面留下一道痕迹。他越是紧张,越是连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情况陷入僵持,直到金狮子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比任何语言传达给德里文牧师的信息都要明确——别耍花招。
即使是没有亲眼所见,德里文也应该听说过圣骑士们的传言。他们怎么英勇无畏的事迹的另一个方面,就是他们如何对付敌人。
德里文叹了口气,用手掌蹭开火漆,打开信件慢悠悠读了起来。
尽量不带感情的低声朗读,却也读的磕磕巴巴。虽说德里文算不上能说会道,但还不至于结巴。
莱昂内尔背着手,站在他的身边,尽量压抑满腔不满。
虽说信念得不太顺利,可从另一个方面说明——德里文没有事先看过。在莱昂内尔这里,算得上一个有利的条件。
温莎有了一点反应,但还不够多。他的眉毛扭搅在一起,似乎在试图睁开双眼,亲眼看看家乡的来信。
大概是因为德里文牧师念得实在太过于糟糕,让温莎感觉有些无法忍受。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见状立即凑到温莎耳边,微凉的手掌覆上他炽热的面颊,“你要看看吗?德里文牧师把信给你带回来了,他念得太糟糕了,请你不要责怪他。你看,德里文牧师顶着冰雨回来,他已经冻坏了。”
得到示意的德里文牧师立即停了下来,等待他的主人的进一步指示。
“让德里文牧师先去休息吧,你快点好起来,自己亲眼看看下面的内容。”莱昂内尔对德里文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艾德里安,你会好起来的是吗?”
凭着惊人的意志,温莎竟然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他迷蒙的双眼失去了神采,微微颤动的睫毛,算是给莱昂内尔的回答。
“感谢您的宽容,我仁慈的主人。”德里文牧师如获大赦,小心地将信叠好,双手递给莱昂内尔,“我的主人,请容我告退。”他离开房间时,信还未念到一半。
即使只是模糊不清的影像,也给了温莎以力量。他亲眼看见莱昂内尔将那封信放在他腿上,再用他虚弱无力的手,覆盖信封。
“艾德里安,你要快点好起来。”莱昂内尔对他说,声音当中饱含复杂的情绪,“我不会允许你就这样消沉下去的,我也不会允许你……。”剩下的话语,如同火炭一般哽在他的喉咙,他将整张脸埋在枕头里,声音细不可闻,语气近乎于是在苦苦哀求,“你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一滴热泪,划过温莎的面颊,比他高烧的肌肤更加灼烫。
“药……”
莱昂内尔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温莎的脸。
“你在说话吗?艾德里安?!”金狮子爵又惊又喜,捏住温莎肩膀的手用的劲有些大。温莎难受地微皱眉头,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好,马上给你药吃!”丹古堡的一城之主,把治疗肺病的药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该死!药凉了,等一下,我马上命人给你熬温热的过来。”
自从温莎生病以来,一直笼罩在愁云惨雾里,奄奄一息的整座城堡,也随着温莎意识的清醒活了过来。城堡里上上下下折腾,从制药的医生到端水的女仆,所有人都忙得屁股冒烟,才让奇迹降临在濒死之人的身上。
只有棺材匠闲得要死。
原本为温莎钉棺材的人现在不得已又只能把制作了一般的棺材给拆掉——丹古堡的主人不想看见那不祥之物。
被医生和牧师们宣判死刑的病患,在床上苦苦挣扎了接近三个月,最终随着天气的转暖,不再咳血。
与这样的奇迹同时发生的,还有出现在他手中的圣物。
整个冬天,圣光明教的圣物“圣光之瓶”都缠绕在那名病患的手腕上。
传闻如同大雪,以铺天盖地之势,降临于整座城市。就连自北地而来的凛冽冷风,都吹其不散。传闻从丹古堡的港口,吹满整个斯刚第王国,甚至一些从普鲁士和巴贝尔的商队,把传闻传到国外,甚至是另一个大陆。
还有什么比这种带着宗教色彩,贵族的艳情的八卦更加带劲的呢?
八卦越传越离谱,当传闻传到圣光明教的教廷时,主教们已经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位于南境最南边的丹古堡,二月下旬的天气,已经开始渐渐转暖。可清晨的晨风依旧料峭,温莎早上醒得有些早,被冷空气呛得多咳嗽了几声。这几声不大的咳嗽声,却震动得整座城堡发抖。莱昂内尔把他裹在厚厚的羊毛毯子里,说什么也不让他下地。
整个上午,温莎都在房间里度过。只是吃过午饭之后,在莱昂内尔的陪同下,在观景阳台上坐了一小会儿。正午的阳光渐渐暗淡下来之后,温莎又被莱昂内尔抱回卧室。
好像他不是因为肺病而咳嗽,而是他的双腿断掉瘫痪了一样。
现在,莱昂内尔正在一边为温莎轻轻揉因为总是剧烈咳嗽而隐隐作痛的胸口。他的动作是如此轻柔,神情是如此专注,还不忘照顾被按摩的人的感受。“你感觉好一些了吗?”莱昂内尔低垂着头,双眼一瞬一瞬地盯着温莎的胸口,“还咳得厉害吗?”
“我很好。”温莎平静地说,“我还没有吃到黄桃李子呢?”
莱昂内尔一愣,他没有料到温莎突然说黄桃李子的话题。“现在这个季节,没有黄桃李子。”莱昂内尔柔声说,“你需要耐心地等待上半年,就会有足够的黄桃李子给你享用。”
“在黄桃李子之前,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清亮高亢的嗓音从门口传来,有人无力地推开房门。
莱昂内尔本想发怒,但当他看见了来的都是一些什么人,他的态度立即软化了下来。
“光明圣子……”莱昂内尔冲站在门口的一行人恭敬地行礼,“还有……布洛姆菲尔德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