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凝视着画纸，他正在埋头为一名顾客创造肖像。简单的炭笔在他手里似乎有了魔力, 每一粒黑色粉末, 都是他最忠实的仆从。他就像一名将军, 指挥士兵各位其位。
    光线从画纸当中透出来, 画像上每一根线条都在呼吸跃动。他换了一只白色的笔, 在人物脸上轻轻描摹几下, 那人的皮肤立即变得光洁起来。如同晨曦刺破云层, 清亮的阳光照在画像的脸上。
    温莎静静地观看, 看一张泛黄的纸上，如何泛起生命的涟漪。
    整个过程不是很长, 当画家收好炭笔，把画好的画像递给顾客时, 他惊讶地喊了一声“天呐, 你怎么也在这里。”画家激动地在围裙上搓了搓手，微黄的布面上立即留下几个黑色手印, “温莎，我真没想到，还能够在这里看见你！”
    “你好啊，里昂那多！”温莎咧开嘴对他点头微笑, 指了指他的顾客，“我想这位先生的手已经酸了, 你不打算让他结束这个尴尬的姿势吗？”
    里昂那多难为情地挠了挠头, 双手捧在一起。衣着华丽的顾客不屑地哼了一声, 覆手将几个铜子倒入他的手中, 拿走画转身离开。
    “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自从那天……嗯，我回去过好几次朱诺斯城，”里昂那多低下头拉过自己的包袱，把钱扔进去，“可每次总是在你离开之后。后来我听说你去了丹古堡，我也到丹古堡去过，可是你住进了城堡里……还……”
    “别说我了，你过得怎么样？”温莎赶紧岔开话题，“我倒是在白鹭宫里看见了你的画作，摄政女王是你新的投资人吗？”
    “不，我只是卖掉了画。”里昂那多无所谓地耸肩微笑，“我卖给画商，画商要卖给谁，那就不关我的事情了。比起来在宫廷里面画画，我更喜欢这样。可以观察很多人，画很多人，看见他们最自然的样子，展现这个世界可能有和不可能有的模样。”
    “不可能有的模样也要展示？”温莎也跟着他笑，“我记得你总是画肖像画，现在不也是吗？”
    “我也画宗教画，我们不是还在朱诺斯城的时候，一起画过神话画吗？”说着里昂那多的眼睛黯淡了下来，笑容也有些尴尬，“哦，看来你忘记了。”他清了清嗓子，又摆出满怀希冀的表情，“我能够在这个时候，在这里见到你，我可以认为你现在是自由人了吗？”
    “里昂那多，第一个问题，我没有忘记。”温莎正色答道，“我也很感激你，在我最为困难的时候，对我伸出援手，同时还不忘记照顾我那可怜的自尊。”
    “你为什么那样想？”里昂那多还是老样子，他只要一说谎，就会摸耳朵，“你可是一名优秀的助手，我不是因为某些目的才聘用你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明白，但是我没有办法回应。”温莎语速不紧不慢，音调不高不低，“当时你生活都那么艰难，还要给我一份钱。我们解除雇佣关系之后，你还来找我。我都明白。”
    “是啊，原来你明白啊。”里昂那多摸了摸自己额头，手指将头发往后梳理，“我现在过得挺好的，虽说还算不上十分富裕。我住在加圣斯通城，有一栋自己的房子，就在广场西边的新鞋街。”
    “你买了房子了？”温莎笑着说，“你能看上的房子，一定很不错吧！”
    “是这样的，没错！确实是一栋不错的房子，就在新鞋街三十六号。”里昂那多开心地比划着手指，给温莎详细地描述起来，“上下有三层，有专门的浴室、厕所还有盥洗室。两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餐厅，独立的厨房还有一间小仓库，当然还有一间阁楼。不过我最满意的还是我有一间画室，一间雕刻室和一间做蚀刻版画的房间。”
    “那可真不错。”温莎礼貌微笑，笑容里却保持了一定距离，“看见你过得很好，我很高兴。”
    “那你愿意去看看吗？”里昂那多开始收拾起自己的工具来，“不太远，我们坐船过去，很快就到。对了，你现在住在哪儿？我有空余的卧室，只要你愿意，你愿意住多久都可以……”
    “听着，里昂那多。”温莎抓住里昂那多在收拾东西的手，凝视喜于形色的画家，“这就是你的第二个问题——我是和金狮子爵一起来加圣斯通城的。我很抱歉，里昂那多。”
    笑容渐渐凝固在画家脸上，他眨了眨眼，想要挤压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却终究还是没笑出来。“是那样子吗？确实是那样啊！”他语无伦次地自问自答，嘟哝了好一阵子，“看起来，你过得不错，这至少让我的心灵有些许慰藉。”
    这次轮到温莎的笑容消失不见，他咬了一口下唇，口是心非地回答说：“是啊，我过得不错。金狮子爵大人……待我很好。他……各方面，都很好……我们相处得……不错……”
    里昂那多疑惑地看着温莎，看来完全没有相信他的话。
    “嗨，先别说这个了。”温莎用力呼出一口气，好像把胸口的烦闷从口腔中都喷洒出去，“你看我在这里说了这么久，你都没有生意。你潜在的客户，都会以为我是你的客人吧！抱歉耽搁了你，为了弥补，你现在能为我画一幅画像吗？我会付钱的。”
    “愿为你效劳。”把收拾了一半的画具再摆出来，里昂那多认真地盯着温莎瞧个不停，“不过，你不用付钱，我一直都很想这样画一次。你愿意让我画你，我已经很高兴了。不，你要坐好别乱动，我画完之后会给你一点酬劳。嗯……老史蒂文下午茶餐厅的一杯花茶不知道够不够。”
    “怎么这样？”温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想请我喝下午茶，我是不会拒绝的。”
    “你有空吗？那还太好了！”里昂那多的炭笔在画纸上沙沙作响，他每画一两笔，就要凝视温莎好大一会儿，“金狮子爵大人不会介意吧？”
    “我可不认为子爵大人有空陪同我去喝茶，”温莎淡然一笑，“他最近可忙得四脚朝天。我敢肯定，要见他的人能够从加圣斯通城排队排到凯拉尔去。”
    “翻壳的乌龟才四脚朝天。”里昂那多瞥了一眼温莎，炭笔在他画像的唇角勾起一抹微笑，“如果换做是我，无论有多忙，也会和你一起喝下午茶。”
    “感激不尽。”温莎歪着脑袋笑个不停，“我在加圣斯通城一个人都不认识，有你带着我去观光，那再好也不过了。”
    他们正在有说有笑时，莱昂内尔站在河对面看着他们。自从来到加圣斯通城，莱昂内尔每天都是公务缠身。他如此努力地处理掉那些烦人的琐事，为的就是今天下午和明天能够挤出时间，和温莎呆在一起。从公馆的仆人那里得知温莎出门之后，莱昂内尔就沿着运河大道寻找温莎的踪迹。
    在莱昂内尔的想象当中，他找到温莎的无数种可能，都没有眼前这一种来得令人不快。
    一名年轻的男子背对着莱昂内尔，温莎正在和他有说有笑。他们看起来聊得很开心，也很投缘。
    莱昂内尔已经记不清温莎的笑容是什么模样，也记不清上一次温莎对他微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这些年以来，冷心冷脸的温莎，从未对他展露过如此笑容。即使是仲夏节前夕的午后阳光，也不如他的笑容来得灿烂夺目。
    太阳灼烧着莱昂内尔的心房，将嫉妒的干柴点燃，再倒上一整桶酸掉的葡萄酒，令那火焰燃烧得更为旺盛。莱昂内尔几乎想要立即跳下运河，快速游到对面，把温莎给当场抱走。
    还好理智阻止了莱昂内尔的愤怒举动，他绕路而行，从搭建在运河上的石桥走了过去。
    温莎手里拿着画像，摇晃着脑袋：“里昂那多，这不像是我啊，有点太过于漂亮了。你要把我美化成什么样啊？”
    “画像不能体现你容貌的百分之一，”画家收拾好画具，一股脑甩到肩膀上，“比起来画像，真实的，会呼吸的人更加美丽。好了，我们现在应该去老史蒂文茶餐厅了，我每天下午这个时候都会去那里，老板给我留了位置呢！”
    “那你还等什么？”温莎歪了歪脑袋，示意里昂那多带路，“快走吧！”
    两人正兴高采烈地想要离开，可还没走两步，温莎便撞入了一名身材高大健壮男人的怀里。或者是，是那个男人故意撞上他的。
    “啊，我很抱歉！”道歉的词脱口而出，可当温莎看见撞他的人是谁时，立即开始后悔，“子爵大人，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莱昂内尔没有直接回答温莎的问题，他一把夺过温莎手中的画像，瞥了一眼。“画得不错，”他嘴里操着凯拉尔贵族式腔调，脸上挂着礼貌而又虚假的微笑，“我要买下这张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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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昂那多：我们去喝个茶，金狮子爵大人不会介意吧？
    莱昂内尔：我介意得要死！
    温莎：我不介意你当场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