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内尔话里信息量有些太大, 温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时，莱昂内尔已经站到了花园篱笆旁，双手抱胸。
    “我不是特地要和你作对，金狮子爵大人。”温莎平淡地拿过一张羊皮纸, “我不是为了给绿地人正名才那样做，我需要钱。”
    “你可以找我。”莱昂内尔头也不回地说，“我从来不会拒绝你的, 艾德里安。”
    “是那样没错。”温莎一笔笔在纸上慢慢写着, “可你的钱太烫手了, 我需要付出多少代价？我现在不确定我办法付得起。”
    莱昂内尔转身快步走到温莎身边, 摁住他正在写字的手。鹅毛笔怦然断裂，墨汁溢满两人指缝，弄花了珍贵的纸张。
    温莎抬眼看莱昂内尔的眼神不太友好，而莱昂内尔则回瞪他。
    “你为什么不试着相信我呢？”莱昂内尔双眼闪闪发光, “你需要多少钱？”
    “两千金纳尔的捐献金。”温莎轻皱眉头，推开莱昂内尔的手，甩掉手上的墨汁, “如果可以的话，四个月之内他们就要。也就是要在十月秋季宴乐会结束之前。”
    “不, 你已经给足了两千金纳尔的捐献金。”莱昂内尔说, “这些年来你不是一直在给钱吗？”
    “是的, 可是这笔需要一次性交出来。”温莎说, “作为调色盘工作组的启动资金, 提里安法师协会要安排人员、实验场地还有别的什么事情。我是获取了资格, 可是我没有启动资金，之前的钱都打水漂了。”
    “艾德里安，你知道两千金纳尔的概念吗？”莱昂内尔逮住温莎的手腕，“你确定你能够依靠这破书，为绿地人的血统正名，赚到两千金纳尔？”
    眉心微皱，温莎的脸上尽是不满。“那么我应该怎么做？”他说，“正确的做法是我应该向我多情的情人请求金钱吗？”
    他用力抽出手腕，双手捧在一起，做出祈求的手势：“你会给我钱吗？”
    两千金纳尔不是一笔小数目，即使是丹古堡这样的大城市，也要一年半的税收才能凑齐这个数目。温莎充满挑衅的语气，明显已经激怒了莱昂内尔。
    温莎可以感觉到，莱昂内尔摁住他肩膀的双手，在颤抖。
    “艾德里安……”看得出来，他极力在压抑自己的冲动，粗大骨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暴突。特别是曾经被温莎插伤的那只手，蜈蚣般的伤痕凸出在皮肤表面，随着他用力，更显狰狞可怖，“历史学会怎么会让你做这种事情？！”
    “子爵大人，你弄痛我了。”莱昂内尔鉄钳般的手，几乎要把温莎的骨头捏碎。他感受到了痛楚，也感受到了力量。果然历史学会突然找到他，来参加书籍编撰，又是因为莱昂内尔的原因。要知道，在认识莱昂内尔以前，温莎以前和历史学会几乎没有什么交集。
    肩膀上的力量略微放松些许，很快又更加大力捏住。
    “等着我！”莱昂内尔眉毛倒竖，神情严肃得堪比城堡角落中，经历数个世纪风吹雨淋的雕像。“秋季宴乐会开始之前，你的问题将得到完美解决，而我现在需要点时间。”
    温莎吃不住痛，忍不住低声呻、吟出声。
    “我得离开一阵，在此之前……”莱昂内尔敛了眉眼，低头注视温莎每一个细微的反应，“你得停止写这东西。别担心钱的问题，交给我来解决。在这一点上，我希望你依靠我。”
    “知……知道了……”肩膀被人捏在手里，温莎不得不选择示弱妥协，“在你回来之前，我会停止这份工作。”
    温莎的回答明显安抚了莱昂内尔暴躁的情绪，那头发怒的小狮子安静了下来。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丢下温莎，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身离去。
    “你打算去哪儿？”在莱昂内尔推开篱笆门时，温莎随口问了一句。向来这样的问题，提问者不一定需要答案，也不一定需要回应。
    可莱昂内尔回应了，或许他正在等着温莎问这个问题。
    “去打仗。”金狮子爵的回答简明勒要，没有半个词多余。
    “不久之前你也这么说，可你突然出现在这里。”温莎拿了块海绵吸收掉弄在羊皮纸上的大部分墨汁，又用小刀轻轻刮掉其余。他不抬头甚至连眼皮也懒得撩一下，“现在就算你要去参战，我想钢铁玫瑰骑士团都已经走得很远了，仲夏节都快到了不是吗？”
    “我是担心你，艾德里安……”莱昂内尔顿了顿，夏日阳光下，花园里的向日葵迎风摇摆，“那么就祈祷雪鬃能够追上他们吧！希望我到的时候，是他们正需要增援部队的时候。”
    “你在发抖。”温莎撩起眼皮，瞥了一眼紧握住花园篱笆门的莱昂内尔，“战争和杀戮，能够让你如此兴奋吗？”
    “不，”莱昂内尔闭了闭眼，低头盯住自己的鞋尖，“我感到恐惧。”
    “恐惧。我还以为你经历过很多战争，”温莎说，“早已不会再恐惧。”
    莱昂内尔沉默许久，离开之前丢下一句话，在宁静平和的夏日花园游荡。
    “正是因为经历了很多战争，才会对战争感到恐惧。”
    温莎看着莱昂内尔的背影，抿紧嘴唇，一时间思绪起伏。他不确定莱昂内尔是真的离开，还是又找了个地方藏起来，暗中监视着他。
    历史学会的书籍编纂工作延期，好在因为莱昂内尔的关系，历史学会并没有派人来找温莎催稿。也可能是温莎编纂的内容不是那么重要。
    这段时间，温莎把精力全部放在了调色盘工作室的事物上面。
    从五月塑日节起，与红泥山庄的通信再次恢复。但莱昂内尔一走，红泥山庄又没了消息。
    温莎不愿意往糟糕的地方想，只是用无尽的工作来麻痹自己。在迷烟的帮助下，温莎甚至可以小范围短时间暂停时间，但还做不到大范围，也无法回溯。
    时间是一场永不停歇的暴风雨，它并非单线程也不是河流。暂停时间只需要从下面的雨点，跳到上面的雨点。从横向来看，其他人的时间是停止了下来，而温莎的时间，却仍然在流逝。时间暂停的真面目，就是以施法者为范围，短小的时间回溯。
    施术者需要不断把自己跳回前一秒，才能让这个世界的时间不断固定在这一秒。
    时间的魔法，控制起来不太容易，稍不小心，可能就会产生无法挽回的结果。可温莎乐在其中，也就忽略了它的危险。
    毕竟，魔法总归是危险的。
    直到十月，秋季宴乐会结束，莱昂内尔都没有回来。提里安法师协会将温莎的申请驳回，他只能选择像提里安法师协会申请延期到明年。强烈的挫败感让温莎感到孤独，这孤独是如此强烈，酒精与工作都无法驱散。
    不过，红泥山庄来了一封信，问温莎冬至节安好。信的落款是他哥哥尤利西斯，信纸沾了不少红色污渍，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
    温莎担心地拆开信，内容却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糟糕。
    尤利西斯对温莎说抱歉，他得带着全家去度假修养整个冬天。今年红泥山庄实在太过于忙碌，稀土的销量好得不行，忙到尤利西斯没能及时回复温莎的信件。温莎虽说有些难过，也为哥哥感到高兴——他甚至不记得上次度假修养是什么时候。
    忙碌了一年，尤利西斯想要休息也是正常。
    温莎无奈只得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他轻抚着信件上的红色污渍，回想起来童年时光从他脚趾缝里溢出的红泥。
    好想回家……
    寒风裹挟思乡之愁，灌入温莎的身躯。他本来以为已经恢复了健康，可半年多以来的案牍劳形积累下的疲累，随着冬至节的第一场雪一起，压垮了温莎的健康。
    冬至节来临那天，温莎腋下夹着几本书，倒在了星辰大图书馆的台阶上。
    之后的情景，温莎记得一直不太清楚。当他醒来时，正躺在提里安法师协会的协会医院内。他不愿意通知家人，去打扰他们的生活，给他们平添麻烦。在回丹古堡和回红泥山庄之间，温莎选择了回红泥山庄。
    他再一次躺到了城主卧室，只是莱昂内尔没有在身边。看来这次，莱昂内尔是真的离开，投身于战争当中。
    从东部不断传来关于战争的消息，莱昂内尔还不算渺无音讯。圣骑士们围攻古德斯城，他们誓要重新夺回那座圣光之城。原本冬天应该是骑士们修养的时间，现在久攻不下的古德斯城让所有圣骑士和雇佣军都失去了可贵的假期。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即使是在丹古堡这种南方海港城市，海面都结了冰。早上起床时，温莎透过窗户眺望，浮冰好像泡发的麦片一样挤满水面。而关于战争不利的传闻，多过海上的浮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