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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统与荣耀(四)
    这次的战争, 尤为惨烈。听说死了不少人,而没死的那些,也被沙漠变幻无常的天气,短缺的食物, 以及伤口的溃烂给逼疯。圣骑士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十名出征骑士,只有四名活着, 其中三人还受了伤。进城之后, 他们又会因为争夺战利品而互相争斗。
    这确实像是圣骑士们会干得出来的事情。
    不管是圣骑士还是雇佣军, 没有几个人会为了荣耀和名誉而战, 他们为金钱而战。俘虏能够换取赎金,而金钱可以抚慰世间一切伤痛。
    如果有金钱也无法抚慰的伤痛,那只是钱不够多。
    受了伤的圣骑士,哪怕失去一条胳膊一条腿一只眼睛, 只要有足够的抚慰金,都可以让他们得到心灵上的满足和慰藉。虽说只有一点小伤口,都要面临被随军医生锯掉腿的结果。
    德里文牧师这次随军, 肯定锯掉了不少手脚。即使不缺胳膊断腿,感染和感冒都能夺取不少性命。
    而且, 自从冬至节以来, 莱昂内尔就开始音讯全无。城里人心惶惶, 纷纷传言丹古堡城主业已战死沙场, 为国捐躯。
    无论前线如何, 在丹古堡的生活依旧安逸而又宁静。
    除了生病的温莎。
    每天早上,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呛咳,温莎迎来了新的一天。他虚脱无力的身体,掏空了所有能量。甚至连迷烟都开始沉睡。根据小恶魔的说法,它需要用这种方式来保存力量,毕竟从地狱深渊来到人间世界,是要消耗巨大能量的。
    迷烟回到了他的小盒子当中,团成一颗豆子大小。时间在疼晕与疼醒的循环之间飞快流逝,十一月,十二月,新年的第一天……
    由于领主外出,今年的庆祝活动也因此取消。但庆典取消,也抵挡不住市民对节日的向往。虽说早上咳得喘不过气来,好在下午温莎觉得身体恢复了些许,他原本打算去内城区一趟,却茫然地发现所有商店大门禁闭,挂着“新年休息”的牌子。
    温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今天已经是新的一年。
    再回到城堡之后,温莎疲累地往床上一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恍惚之间,他听见似乎有人在谈话。城堡里闹哄哄的,可他刚刚喝过掺了朗姆酒的药,浑身疲软乏力。别说是起床查看究竟,就连撑开眼皮都做不到。
    一定是因为眼皮太过于沉重的缘故。
    丹古堡内城在欢呼,温莎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人群的欢呼声与海浪融为一体,推动浮冰随波起伏。梦境中,马蹄声响个不停。
    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
    无穷无尽,循环往复。这声音差点没有把温莎给逼疯。
    半夜药效消失之后,温莎从那烦人的马蹄声当中解脱了出来。他花了好大一会儿时间来确认他现在正在哪里。床铺的另一半是空的,哪里已经空了好几个月。温莎已经习惯了只睡在属于他的这一半,让另一半就这么空着。
    探入枕头下面,温莎找到那个原本属于他母亲白百合夫人的黄金球。迷烟还在沉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醒来。恶魔终归不可靠,温莎发现自己有些过于依赖迷烟的力量。在他反思自己的错误,并且庆幸现在还没有造成严重后果的时候,微弱的灯光从书房传来。
    丹古堡城主卧室与城主的书房连在一起,这些日子由于莱昂内尔不在,为了方便在书房工作,温莎从来不关卧室与书房之间的门。按理说现在这里也应该只有温莎一人,可那边微弱的光线,一定是有别的什么人在那里。
    暖黄的光芒应该是由小蜡烛而产生,为了不惊扰主人的睡眠,可是又需要点亮光来看点什么。温莎不认为入室行窃的小偷会愚蠢到这种程度。
    温莎穿着睡袍,连斗篷都没有披,赤脚下地。他瞥了一眼书房的微光,没有直接进到书房,而是轻轻推开卧房的房门。
    月光清冷,映照石阶走廊。清冽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城堡之外冰雨纷飞。月光照亮雨滴,让它们看上去如同急速落下的雪花。卧房内壁炉木柴炸裂,噼啪作响。嫩白脚丫落下,踩上青石路面。他步履优雅,胜过漫步于月光林地的精灵。
    他每次抬脚,都掀起一阵风,摆动的长袍被月光一照,如同清晨山谷中缓缓升起的烟云,笼罩他看上去几乎半透明的躯体。
    从书房内传来吸气声,沉闷不清晰且透露出隐忍。书房的半开着,微弱的暖黄光芒从中溢出,黑暗中有个影子蜷缩在角落,背对着温莎,如同一头在黑暗中舔舐伤口的野兽。
    那是莱昂内尔。
    这还是温莎第一次这样仔细观察莱昂内尔肌肉匀称的后背,比起来记忆中的那个男人,眼前的男人要瘦上一大圈。他赤、裸的上半身缠着绷带,内里溢出的血渍某些早已干涸,某些还很新鲜。烛光为他有着苍白肌肤的躯体勾勒出轮廓,也柔和了棱角分明的面庞。
    他受了伤,正在低头仔细地用鱼肠线缝合大腿上的新的伤口。在他背后,则有着许多陈年旧事。那是刀劈斧砍留下的痕迹,是长矛穿刺是弓箭射击是战争留给他的创伤。
    在昏暗的光线下,这些伤痕模糊不清,就像他们从未存在过一样。莱昂内尔从不在他人面前示弱,也不会表现出软弱的一面。即使是面对温莎,他也不会提起过自己受伤的事情。
    从伤痕的情况看来,有些是这两年里造成的,有些则是刚才。他紧皱的眉头,严肃的神情,以及针刺进去之后微微跳动的眉毛,都表明了事实——莱昂内尔并不是感觉不到痛楚。
    温莎悄无声息地靠近莱昂内尔,如同一袭冬风。或许是感受到温莎带起的空气流动,莱昂内尔回头望向站在他背后的男人,脸上满是惊异。
    “艾德里安!唔——!”惊慌失措中,慌忙站起身的莱昂内尔拉扯到还挂在伤口的鱼肠线。
    “你怎么了?”温莎站在莱昂内尔身边,用打量流浪狗的眼神盯着莱昂内尔。
    莱昂内尔勉强挤压出笑容,却显得尴尬得要命。“艾德里安,你怎么起来了?”他站直身体,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斗篷给温莎披上,“这么冷,你病还没好,怎么就这么出来了。”
    温莎动了动嘴唇,本想说几句刻薄话,现在却怎么样都说不出口。“我好多了。”他说,“感觉也不是很冷。你怎么像个贼一样窝在这里?”
    丹古堡的城主大人欲言又止,最终说:“没什么。”
    “让我看看你的伤。”
    “嗯。”
    莱昂内尔跨坐在椅子上,状似懒散地靠着椅背。可他捂住脸的样子却显示出他的为难。“艾德里安,可以了吗?”他不抱任何希望地问,“如果你看完了,我得继续。”
    温莎坐在地毯上,手持烛台。
    烛光跃动,照着他清冷的面容。他心思脉脉却不语,手指抚上莱昂内尔大腿上绽裂的伤口。指尖轻触上伤口时,莱昂内尔的大腿忍不住颤动了一下。
    温莎撩起眼皮,凝视莱昂内尔:“我还以为……”他的指甲划过伤口,莱昂内尔抖得更加厉害了,“你是钢铁铸就的玫瑰……坚硬,多刺,永不受伤。”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不解地看着温莎。
    “原来,你只是一名人类。”温莎敛下眉眼,拿起吊在伤口处的鱼肠线。“肉体……凡躯……”他仔细地将绽裂的伤口推在一起,再用线缝合起来,“也会受伤……还在流血……”
    “……”莱昂内尔单手捂住嘴,敛眼凝视温莎。身体本能的反应让他肌肉紧绷,更是增加了缝合时的痛楚。这痛楚无疑是剧烈的,即使是在寒冬天气,也让莱昂内尔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这是怎么弄的?”温莎一边为莱昂内尔缝合,一边拿眼角的余光打量他。“我还以为战争结束了。”
    虽说正在遭受针线穿破皮肉,拉扯伤口的痛楚,可莱昂内尔看上去很平静。
    “战争永远不会结束,虽说圣骑士们夺回了古德斯城,兰德尔驻守在那里。这个伤……”莱昂内尔轻描淡写地说,“是回到丹古堡时,俘虏想要逃走,发生了一点打斗。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小伤。”
    “德里文牧师呢?”能够弄伤莱昂内尔的人可不多,更不要说是一名俘虏了。温莎没有追问,继续为他缝合,“他为什么不给你治疗?”
    “伤员很多,亲爱的。”莱昂内尔试图用轻挑的语气来掩饰尴尬,但显得极为不自然。他顿了顿,又恢复正常的口气,“我不希望让他看见我腿上的伤口,他会选择锯掉我的腿。”
    温莎默不作声。他为莱昂内尔缝合好伤口,拿放在水盆旁边的亚麻布擦干净血渍,再为丹古堡的城主大人包好绷带。
    莱昂内尔抿紧嘴唇,突然将他提起来,放在没受伤的那只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