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大不了的。”温莎喃喃说道, 他打开抽屉和所有的柜子,将工具拿出来,开始调色工作。
可当他开始工作,又忍不住想自己与莱昂内尔之间发生的一切。
过去数年以来, 长期积累的情绪,在这一刻得以爆发。表面上, 他们是一对鹣鲽情深。私下里,他从不叫莱昂内尔的名字, 也不对他笑。他试过绝食,刺伤过莱昂内尔, 对方则以更为激烈的手段让他屈服。每次都会弄得他哭着许下违心的承诺,保证会呆在莱昂内尔身边作为最终结局。
八年里,在无数的故意冷漠与有意疏远之下, 他对莱昂内尔所有的感情都几乎耗尽。现在他这具空壳般的身体内,所剩下的,只有疲乏的痛楚罢了。
只是,成千上万次的结合,日日夜夜的肌肤相亲,温莎的内心和身体, 都已经有一部分变成了莱昂内尔的形状。他们紧密相连的□□和灵魂, 一定有一部分已经粘连在一起, 如果硬要分开, 必定会皮开肉烂, 血肉模糊。
现在, 温莎站在创造者实验室的调色盘工作组,独自一人吞咽撕裂肌肤的锥心痛苦。
迷烟出现在温莎身边,变幻成高大青年的模样。小恶魔一下下爱抚温莎的发顶,以诱哄孩童的语气低声叹息:“别难过,主人,这种事情经常有。世界是在变化当中的,当我们获得了什么的时候,就会有失去它的一天。任何事情都是如此,包括生命本身。”
温莎没有回答,他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感官。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莱昂内尔已经有了新玩具,他也确定了这一点,他应该很高兴才对啊!
可是,这锥心的痛苦,到底是为什么?
不甘心?还是……
温莎机械麻木地碾磨石碗当中的粉末,眼前一片模糊。他瞳孔空洞得如同虚无深渊,动作也生硬得宛如泥偶一般。迷烟在他眼前消失了,从门那边传来了一点动静——大概是脚步声。
温莎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脸,冰冷,僵硬,好像冬天暴露在雪地里的石头。他空无的眼眶当中溢出反射着晶光的液体,那液体越蓄越多,顺着他灰白的面孔向下滑落,眼看就要掉进昂贵的矿物粉颜料当中。
他一点知觉都没有,还在不自知地用药锤捣弄着材料,双眼仿若在凝视深渊。
“小心!”
清朗的嗓音唤回了温莎神志,他有些发懵地看着来人。
是阿尔瓦。
年轻的学徒探出身体伸手接住了那滴眼泪。冰冷的泪水落在他的手心里,迅速凝结成固体。
“阿尔瓦?”如梦初醒般地眨了眨眼睛,温莎伸手抚上自己的面颊,那上面一片潮湿的感觉,让他的表情显得十分尴尬。“你怎么在这里。”
“真是抱歉,温莎·牛顿先生。”甩掉手上的泪珠,阿尔瓦瞥了一眼温莎的魔法材料,“我路过这里,看见有水要掉进去,差点以为会引发爆炸。”
“叫我温莎就好,阿尔瓦。颜料是不会爆炸的。”用衣袖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温莎迅速地挤压出一个微笑,神态恢复如常。“不过还是谢谢你,你是打算回去吗?”
“是的,我准备回去了,我这就走。”阿尔瓦装作一副识趣的样子点头,但却并没有丝毫要离开的苗头,“温莎,你还好吗?”
阿尔瓦的话让温莎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他马上明白对方的所指。
他尴尬地笑了笑,垂下眼帘轻声说:“我很好,一切都好,天呐,没什么值得抱怨的。”他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又开口说,“只是,习惯真是一样可怕的事物。当你习惯了咖啡的苦,那苦也变得甘醇。你习惯了胡椒的辣,那辣也变得温暖。你习惯了陪在一个人身边,所有的好与坏的时光,都会成无法割舍的留恋。”
“我深有同感。”阿尔瓦赞同道。
温莎沉默地收拾着工具,阿尔瓦的凝视让他感觉有些不舒服。他不知道这名装作学徒的男人,到底又在打什么主意,但是他有一点可以肯定——千万不要试图去惹恼对方。
那一滴化成琥珀的眼泪,就是最好的证明。
处于礼貌,温莎对阿尔瓦点头微笑。他快速收拾好东西,打算离开这里。“明天见。”他说。
“先生,”阿尔瓦身影一闪,出现在门口,他状似懒散地靠在门框上,语气和态度却十分强硬,“我们需要谈谈。”
阿尔瓦的语气让温莎不禁想起了莱昂内尔。“谈谈”天知道还有多少人想要和他谈谈。
温莎现在只想跑到圆环法师旅店,找个角落喝上一杯。
“当然,我们可以谈论任何话题。”温莎咧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但是今天不行,我已经很累了。如果你明天有空,我们可以谈……”
修长有力的腿拦住了温莎离开的路。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神色凝重的阿尔瓦,又低头去看他横在门框上的腿。
对方逼人的气势,不仅让温莎开始使用敬语:“明天吧,先生。我会抽出时间来,我保证。”
“你知道情感控制术吗?”出乎温莎意料的是,阿尔瓦开口不是提起关于光明未来联盟的事情,而是在关心他。
一股酸涩的情感忽然涌出,直到喉咙。温莎艰难地吞下那个硬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发抖:“不,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牛顿先生。”阿尔瓦冷冷地说,“能够意识到自己中了这个魔法,才是解除它的第一个步骤。你意识到了自己有些不对劲,别急着反驳我,你反常的行为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温莎没有反驳,只是抬头望向有着虎人族血统的法师学徒。
“通常中了这种法术的人,很难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阿尔瓦双手抱臂,眼眸灼灼发光,“我不知道他们对你做了些什么,但是我可以帮你摆脱这一切。”
“那么,代价是什么?”温莎深知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他立即指出他们这次谈话当中,最为关键的部分,“我已经没有海姆多尔宝石可以给你。”
“只要你……”阿尔瓦逮住温莎的手腕,手掌覆盖上他的,“愿意接受我的帮助。”
一个冰凉的小东西,落入温莎掌心。温莎推开阿尔瓦的手一看,原来是一个只有小指头大小的玻璃瓶。瓶子里的液体荧光闪烁,泛着漂亮的湖蓝色,好像莱昂内尔眼睛的色彩。
“这是……”温莎不解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叫它‘安睡剂’,很直白的名字不是吗?”阿尔瓦歪着头,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喝了它,你就会像睡着一样。你的身体会变冷,呼吸会停滞,心脏也不会再跳动。但是,请不用担心,那只是表面上的现象。”
“我从未听说过这种药。”温莎满脸都是怀疑。
阿尔瓦狡黠地对他眨眨眼睛:“噢,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出入药剂师工作组,拿这些不是很方便吗?喝下它之后,三十天之内,如果有人把你从坟墓里挖出来,再用魔法唤醒你,你只会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它安全吗?”温莎大量着瓶子里的液体,它们看上去有些黏稠。当他晃动瓶子时,那些液体如同水银一般在瓶子内流动。
“真是难以想象,一名数次轻声求死的人,在面对可能要命的毒、药时,竟然还会关心安全问题。”阿尔瓦揶揄地笑道,“好了,别担心。全视者看着呢,你不必为了自己的这点小秘密被发现而懊恼。我以光明未来联盟和提里安法师协会以及药剂师工作组的名义,向你保证——安睡剂不会引起你任何的不适,除了你醒来之后会感觉有点虚弱。”
“我……觉得死亡很可怕。这是我在数次经历生死边缘之后,得下的结论。”温莎挤压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但是,我也害怕活得痛苦。我不知道自己会更加惧怕哪一点。我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后果,它对我来说,很可能是致命的。”
“是的,我理解。”阿尔瓦捏住温莎的手指,轻轻摩挲戴在上面的戒指,“你还下不了决心。有时候,人们总是会徘徊在‘想但是不敢’的情绪当中。看看这个,钢铁玫瑰骑士团的圣骑士们才会戴的守贞戒,上面的银十字星被人扭掉了。这东西实在不应该出现在一名符文法师的指头上。”
温莎用力抽回手,警惕地看着阿尔瓦。
“我说过,全视者看着呢,所有的一切,都看着呢。”阿尔瓦笑得和蔼又好看,“没有关系,你不必烦恼,牛顿先生。药请你先收下,光明未来联盟很有耐心。我们会等待着你的答复,没有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我在内——能够为你做决定,一切都全由你自己做决定。”
“只是,你不要做出让你后悔的事情。”
“永远不要。”